机缘|CHANCE(第5/11页)
“快别说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排队的队伍消失了,最早落座的人都吃上饭了,那个男人走过来了——就是在瞭望车厢待过又见到他在外面雪地里走的那个男人。
朱丽叶站起来,快步跟随着他。在两节车厢间的没有光线的寒冷之处,就在他正要推开身前那扇沉重的门的时候,她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儿必须请问你。”
这地方忽然间出现了一阵很响的声音,是沉重的轮子压在铁轨上的哐当哐当声。
“什么事?”
“你是位医生吧?你方才见到的那个——”
“我不是医生。火车上没有医生。不过医疗方面我有一些经验。”
“他年纪有多大?”
那人看着她,仍然很有耐心,但已稍稍有点不快。
“很难说。不年轻了。”
“他是穿着一件蓝衬衣的吗?头发是不是金黄夹棕黄色的?”
他摇了摇头,不是表示不是的意思,而是根本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这个人你认得?”他说,“如果认得,你应该告诉列车长。”
“我不认识他。”
“那就对不起了。”他推开门,离开了她。
自然了。他会以为她充满了令人厌恶的好奇心,跟许多其他人一样。
都是血呀。那情况,不妨说,真是让人恶心。
她是永远也无法把自己所犯的这场错误、这荒唐无比的笑话,说给别人听的。要是她真的说了,别人会认为她也太没有教养,太不照顾别人了。而在讲述时,被误解的那一头——自杀者被轧烂的身体——似乎还不会比她自己的经血更加污秽和可怖呢。
这事可千万也别跟任何人说呀。(事实上,几年之后,她还是说了,跟一个叫克里斯塔的女人说了,不过这会儿她还不认识那女人呢。)
可是不跟别人说些什么,她心里憋得难受。她取出她的笔记本,在有格子的纸上开始给她的父母亲写信。
我们尚未抵达马尼托巴的省界,可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在埋怨风景未免太单调了,不过他们倒是没法抱怨这次旅行缺乏戏剧性的事件。今天早晨我们在北方森林上帝遗忘的一块林中空地里停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刷成了沉闷的铁路红。我那时正坐在列车尾部的瞭望车厢里,简直冻得半死,因为他们为了节约暖气竟把这儿的给关了(这主意必定是由这样的思路产生的:壮丽的风景能吸引住你,让你忘掉环境的不舒适),而我又懒得回去取我的套头衫。我们在那里坐了十到十五分钟,这时火车重新启动了,我可以看到火车头在前面拐弯,这时,突然间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强烈震动……
她和她的父母亲一直是认真注意这样做的,但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便一定要带回家来告诉大家。这就需要有一种精致的判断力,不仅是对事情而且也是对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得有这样的判断能力。至少朱丽叶是这样认为的,当时她的世界就是学校。她让自己成为一名高屋建瓴、无懈可击的观察家。如今她虽已远离老家多年,但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几乎习惯性地成为她的一个职责了。
可是她刚写下强烈震动这几个字,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往下写了。再也无法用她习惯的语言写下去了。
她想看看窗子外面,但是风景已经变了,虽然仍然是由原来的基本元素构成。往前走了还不到一百英里,却仿佛已经换成了更温暖一些的气候。冰仅仅是镶嵌在湖的四周,没有覆盖住整个湖。冬云底下,黑乎乎的水和黑沉沉的岩石,使得整个气氛都显得很阴沉。她看腻了,便又捡起那本多兹的书,任意翻到一页,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本书她以前是读过的。每隔几页她便像是得了在文字下面乱画杠杠的毛病。她被吸引到这些段落上来,可是重新读时,她发现自己曾以为大有收获之处现在却显得晦涩不清、模棱两可。
……在活着的人偏颇的眼光中看来是妖魔一般的行为,从死者更宽厚的角度看却无非是宇宙正义的一种现象……
书从她的手里滑了开去,她双目闭合,她现在是和一些孩子(是学生吧?)走在一个湖的冰面上。他们每踩一步那地方就出现了一个五爪痕的裂纹,都很均匀,显得很美,因此冰面都成为一片铺了瓷砖的地板了。孩子们问她这些冰砖的名称,她很自信地回答说,那是抑扬格的五音步诗行。可是他们大笑,笑声使得裂痕延长了。此时她明白自己犯错误了,也知道只有说出正确的答案才能挽救局势,可是她当时没能把握住机会。
她醒了,一睁开眼就见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曾追踪并在车厢间用问题烦扰他的那个人,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对面。
“你睡着了,”这么说了之后他也微微笑了,“显然是的。”
她睡着的时候头耷拉了下来,跟老太太似的,嘴角还淌出了口水,而且她知道她必须立刻就上女厕所去——但愿没有在裙子上留下点儿什么。她说了声“请原谅”(就像方才他对她说的那样),就拎着旅行包走开了,想尽量别显得太唐突与过于匆促。
她洗过、收拾过也调整好了心态走回来时,他仍然没有走开。
他马上就开口说话了。他说他得表示抱歉。
“我方才想到我对你太没有礼貌了。当时你问我——”
“是的。”她说。
“你说得没错,”他说,“你形容他模样的那些话。”
看来从他这方面来说,这与其说是一个礼貌的表示,不如说更像是一次直截了当且必须要作出的事务上的交代。倘若她不想说什么,他很可能也就会站起身来走开了,不至于感到特别失望,反正他走过来想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
朱丽叶感到很羞愧,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这事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甚至没来得及将眼睛转开。
“好了,”他说,“没事了。”
她急急地点点头,一连点了好几次,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并且把鼻涕擤在好不容易才从手包里找出来的餐巾纸里。
“没有事了。”她说,然后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之前所发生的事。说那个男的怎样弯身问她对面的位子有人没人,他怎样坐下来,她自己又怎样一直在看窗外的景色,这时候没法再看了,她便试着或者说假装低下头看书,可他还问她在哪儿上的车,还问出了她现在住在哪个城市,而且一个劲儿要把谈话进行下去,使得她只好收拾起东西离开他。
她唯一没有告诉他的是搭伙儿聊聊这个说法。她有一种预感,一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她肯定会再一次泪流满面。
“拦住女人说话,”他说,“肯定比拦住男人更加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