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 1975(第23/42页)

基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你的模样可不够精神啊,我的孩子。”

我耸耸肩。我们两个在那儿仿佛沉思般站了片刻,一声不吭,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我看着钉在墙上的那些过时的计划表,包括基姆可能永远见不着它们落成的梦想住所。

“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走进二楼自己的房间,那间屋子足有书房的五倍大。

他打开壁橱取出一件绿色运动衬衫。

“试一下,看合适不。”

我有些犹豫,但基姆态度决然,好像浪费不起时间了。我脱掉自己的衬衫放在床脚下,那张床非常大,基姆和妻子以及三个孩子都曾睡过。我穿上那件绿衬衫。非常合身。

“这是送给你的,”基姆说,然后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子给了我几张钱,“这样你就可以请玛丽亚去喝杯苏打水了。”

他的手抖个不停,伸出的那条胳膊抖个不停,垂在一侧的另一条胳膊也抖个不停。他的脸扭曲出各种可怕的表情,迫使我宁肯朝别处任何地方看,只要别看到他的脸就可以。我谢了他,我说无法接受这样一件礼物。

“奇怪,”基姆说,“谁都从这儿拿钱:我女儿、我儿子、我妻子、我的雇工们。”他用了个复数,但我非常清楚他现在一个雇工也没有,除了那个女佣,而他显然不是指那个女佣。“连我的老板都喜欢我的钱,所以他们都有钱。”

“非常感谢。”我说。

“拿着,放进口袋,讨厌!”

我接住钱收起来。数目不少,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数它了。

“我会尽快还你的。”我说。

基姆任性地往后一仰躺在床上。他的整个身体发出钝闷的声音,接着开始颤抖起来。我一时闹不清那是不是一张水床。

“别担心,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互相帮助。你用我的女儿帮助我,我用些零钱帮助你。管它叫零花钱,可以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疲倦,好像精疲力竭和昏沉得就要崩溃了,但他仍然睁着眼睛,紧张地盯着天花板。

“我很喜欢这个杂志的风格,我要让那些杂种好好地谈论它。”他说,但这时他的声音却像在呢喃。

“太好了。”我说。

“嗯,当然了,我是个建筑师,不会白干的。”他说。过了会儿又说,“我们同时也是艺术家,但我们不用这个身份也能设计得很好,不是吗?”

“那是肯定的。”我说。

他好像开始打起鼾来了。我望着他的脸庞:眼睛还睁着。基姆?我说。没有应答。我慢慢走近他摸了摸垫子。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对我的触摸作出了反应,浮起一个苹果般大的泡泡。我转身离开房间。

后来的时光我在跟玛丽亚追逐欢闹中打发掉了。

下了几次雨。第一次雨刚停就出现了一道彩虹。第二次什么也没有出现,黑云密布,犹如在深夜的峡谷中。

卡塔丽娜·奥哈拉满头红发,二十五岁,有个儿子,离婚了,非常漂亮。

我还见到了劳拉·郝雷吉,阿图罗·贝拉诺的前女友。她跟乌里塞斯·利马失恋的情人索菲娅·加尔韦斯一起来参加聚会。

她们俩都挺漂亮。

不,劳拉要更漂亮。

我喝了很多酒。本能现实主义者们四处扎堆,但有多半不过是在校大学生伪装的。

安格丽卡和潘乔老早就走了。

在晚上的某个时候,玛丽亚对我说:灾难即将来临。

11月22日

我在卡塔丽娜·奥哈拉家里醒过来。时晨尚早,陪卡塔丽娜和她上幼儿园的儿子戴维吃早点时(玛丽亚不在,其他人还睡着),我想起昨晚走得还剩几个人后,埃内斯托·桑·埃皮法尼奥说,所有的文学都可以分为异性恋、同性恋和双性恋三类。长篇小说总体上属于异性恋,而诗完全是同性恋。我猜短篇小说应该属于双性恋了,虽然他没有这样说。

他从浩瀚的诗歌海洋里区别出各种不同的潮流:男同性恋型、女同性恋型、娘娘腔型、怪诞型、假小子型、妖精型、美人鱼型和博爱型。不过,两个最主要的潮流是男同性恋型和女同性恋型。比如沃尔特·惠特曼属于男同性恋型诗人。帕勃罗·聂鲁达属于女同性恋型。威廉·布莱克肯定属于男同性恋型。奥克塔维奥·帕斯属于女同性恋型。博尔赫斯属于博爱型,或者换句话说他可能一会儿属于男同性恋型,一会儿又成无性别型。鲁文·达里奥[39]属于怪诞型,事实上是皇后级的怪诞,怪诞型的祖先。

“当然,这种划分限于我们的语言体系,”他澄清道,“在更广阔的世界范围,怪诞型的霸主依然是魏尔伦那个公子哥儿。”

照桑·埃皮法尼奥说,怪诞型更接近疯人院的喧嚣和赤裸的幻觉,而男同性恋型和女同性恋型则步履蹒跚地从伦理学走向美学然后又折回来。塞尔努达[40],亲爱的塞尔努达属美人鱼型,在最痛苦的时刻又变成男同性恋型,至于纪廉[41]、阿莱克桑德雷[42]和阿尔维蒂[43]可以分别看做娘娘腔型、假小子型和女同性恋型。总的原则是,卡洛斯·佩利塞尔[44]这样的诗人属于假小子型,塔布拉达、诺沃[45]、雷纳托·勒狄克[46]这样的诗人又属于娘娘腔型。其实,在墨西哥诗歌中男同性恋型诗人的资源是相当匮乏的,当然个别乐观主义者会举出洛佩斯·贝拉尔德[47]或者埃弗拉因·韦尔托。另一方面,女同性恋型诗人又特别富裕。从拳击家(虽然我一时听成了匪徒)迪亚兹·米龙[48]到杰出的奥梅罗·阿里达吉斯[49]。我们必须要回到阿马多·内尔沃(嘘声)找出一位真正的诗人,一个男同性恋型诗人,而不是像那位曾经很叛逆、眼下很著名的波托西人曼努埃尔·何塞·奥顿[50],那可是个空前绝后的乏味家伙。说到乏味的家伙,曼努埃尔·阿库尼亚[51]属于妖精型,何塞·华金·佩萨多[52]属于希腊森林中的仙女,二者均属某种墨西哥抒情诗里典型的男妓。

“埃弗伦·雷沃列多呢?”我问。

“微不足道的女同性恋型。他惟一可陈之处是,他是第一个,如果不是惟一一个的话,在东京出版过作品的墨西哥诗人,1909年出版的《日本诗集》。当然了,他是个外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