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迷失在墨西哥的墨西哥人 1975(第30/42页)

12月10日

奥罗斯科书店位于牛津街和普拉戈街之间的雷福马大街上,我从该店牵走一本西班牙语诗选《当代九人》、罗贝尔·德斯诺的《肉体与商品》以及博尔赫斯的《布罗迪报告》。在弥尔顿和达尔文街上的弥尔顿书店牵走弗拉基米尔·霍兰[86]的《跟哈姆雷特的一夜及其他诗歌》,一本马克斯·雅各布[87]选集,一本贡纳尔·埃克洛夫[88]选集。从雷奥纳萨斯街的埃尔蒙多书店带走拜伦、雪莱、济慈的诗选,司汤达的《红与黑》(我已读过)以及阿方索·雷耶斯翻译的利希滕贝格《格言集》[89],雷耶斯可是我小小的庇护所。单是读他写的或者他喜爱的作家的书就会让人开心不已,但是这么读书又太过轻松了。

12月11日

以前,我没有时间干任何事,现在却有时间干所有的事了。以前,我把生命全耗在公共汽车和地铁上,一天得从北到南至少穿越两次城市。现在,我到哪儿去都是步行,读了很多东西,写了很多东西。我每天都做爱。在我们那间出租屋里,一个小型书房在窃书和造访书店的活动中逐渐丰富起来。最近的一次收获是:埃布罗河战役书店,店主是个矮个西班牙老头,名叫克里斯平·萨马拉。我想我们都已经成了朋友。当然,该书店几乎永远无人光顾,克里斯平先生喜欢读书,但又不介意花几个小时跟人聊聊昔日的一切。有时我也需要聊聊。我坦白说自己正在绕遍全墨西哥城的书店寻找两位失踪的朋友,我还说偷书是因为身无分文(克里斯平先生立刻送我一套加里拜神父翻译的波鲁厄版的欧里庇得斯作品),并告诉他我欣赏阿方索·雷耶斯是因为他不仅懂希腊文、拉丁文,还懂法语、英语、德语,然后说我已经不去大学了。我说什么都惹得他大笑一通,说到不去上课时他却不笑了,因为拿个学位还是挺重要的。他不相信诗歌。我说我是诗人时,他说“不相信”这个词不完全恰当,他也认识几个诗人。他要读读我的诗。当我拿出来给出他看时发现他有点犯糊涂了,可是读完后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问我为什么用了这么多听着丑陋不堪的词语。什么意思啊,克里斯平先生?我问道。出现了不少渎神、发誓、诅咒、辱人的词语。噢,这样啊,嗯,我的风格大概本来就是这样吧。那天下午离开时,克里斯平先生又送了我一本塞尔努达的《奥克诺斯》[90],鼓励我认真研究,因为塞尔努达也是个很难对付的诗人。

12月12日

我步行送罗萨里奥到英克鲁西亚达酒吧门口后(所有的女招待,包括布里吉达在内都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好像我成了这个夜总会或者大家庭的一员,她们全都深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墨西哥文坛上的一个要角),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我朝里奥德拉洛萨和梅迪亚鲁纳旅馆走去,鲁佩还住在那里。

这个只有鞋盒大小的大堂比我记忆中的还要邪恶,墙纸是花朵和淌着血的麋鹿图案,一个腰肥背宽、脑袋硕大的矮胖男人说没有什么鲁佩住在这儿。我提出要看登记册。店员说不可能,登记册是绝对保密的。我争辩说那人是我姐姐,跟我姐夫分手了,我来是想给她带点钱结算旅馆费用。店员也许有个处境类似的姐姐吧,立刻表现出特别理解的样子。

“你姐姐是个黑瘦女孩,用鲁佩的名字登记的吗?”

“没错。”

“稍等。我去敲敲她的门。”

趁这人去找鲁佩的工夫我翻看了下登记册。11月30日晚上曾有个名叫瓜达卢佩·马尔蒂内斯的人住过。同一天,还有叫苏珊娜·亚里汉德拉·托雷斯、胡安·阿帕里西奥、玛丽亚·德·马尔·西门尼斯的女人曾经入住。以我的直觉判断,那个叫苏珊娜·亚里汉德拉·托雷斯而不是瓜达卢佩·马尔蒂内斯的肯定是我要找的鲁佩。我决定不等前台接待员下来,直接上二楼苏珊娜住的201房间去找。

我只敲了一下门就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关闭窗户声,然后是轻嘘声,接着又传来更多脚步声,最后门终于打开了,我跟鲁佩撞了个正着。

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妆那么浓。她的嘴唇涂成深红色,眼线用铅笔描过,脸颊上涂得油光闪亮。她立刻认出了我。

“你是玛丽亚的朋友。”她惊叫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愉快。

“让我进去。”我说,鲁佩回头看了看,然后站在一边。屋里完全是女人服装混乱的集散地,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都塞满了衣服。

我立刻发觉这里还有别人。鲁佩穿一件绿色浴衣,疯狂地吸着烟。我听到浴室里有声音。鲁佩看着我,然后把目光投向浴室,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嫖客。可我发现地板上扔着一张图纸,那是马上要发行的本能现实主义杂志的设计图样,这一发现让我警觉起来。我有些不合情理地推想,也许是玛丽亚或者安格丽卡在浴室里,我不知道如何向她们辩解自己出现在梅迪亚鲁纳旅馆。

鲁佩始终盯着我,注意到我的发现后大笑起来。

“你现在可以出来了,”她大声喊道,“是你女儿的朋友。”

浴室门打开了,基姆身上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来。他双目迷离,脸上还带有口红的印迹。他热情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手里还握着放有杂志设计蓝图的文件夹。

“你瞧,加西亚·马德罗,”他说,“我的工作总是这么辛苦,总是需要聚精会神。”

他问我去过他家没有。

“今天没有。”我说,又想起玛丽亚了,似乎一切都变得龌龊和伤心得令人不堪承受。

我们三个人待在床上,基姆和我坐在床边,鲁佩溜进被窝。

其实,此情此景就很不可思议!

基姆笑了,鲁佩笑了,我也笑了,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陌生人还会以为我们在这里打算做爱呢。这个念头很怪诞。只是这么一想都让我的肚子痉挛起来。鲁佩和基姆还在笑着。为了讲点话,我打头聊起阿图罗·贝拉诺在本能现实主义组织中发起的清洗运动。

“是时候了,”基姆说,“应该把所有吃闲饭和无能的人都拉出去,这场运动只要内心纯洁的人,像你这样,加西亚·马德罗。”

“没错,”我说,“不过要我说人越多越好。”

“不对,人数不过是个幻觉,加西亚·马德罗。从我们的目标而言,五个人跟五十个人差不多。我就是这样告诉阿图罗的。下马威。把圆圈收缩成一个微型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