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2/110页)

华金·芬特,科里马大街,康德萨区,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0月。

既然时光在流逝,如此无情,时光这么无情地流逝,我只能无怨无悔地说,贝拉诺是个浪漫主义者,总是自命不凡,在朋友们眼中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我希望而且相信如此,尽管没人真正懂得他在想什么,恐怕连贝拉诺自己都不知道。另一方面,乌里塞斯·利马更讲情分,更加偏激。他有时就像瓦切的弟弟。有时又像个外星人。他的味道很奇特。我之所以知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两次令人难忘的经历,他在我家里洗过澡。说得更准确些:他的味道不赖,有股奇异的味道,好像从沼泽地里浮出来,同时又像从沙漠里走出来。非常潮湿又非常干燥,既像原味浓汤又像干瘠的平原。这两种东西兼而有之,先生们!那是一种真正毫不紧张的味道!这让我很苦恼,缘由不屑在此一提。我是指他的味道。从性格取向而言,贝拉诺属于外向,乌里塞斯属于内向,换句话说,我与贝拉诺有更多共同之处。贝拉诺知道如何与鲨鱼共泳,比利马更在行,这点毫无疑问。比我在行。他更直率,他懂得如何拿捏很多事情,他更加自律,他会假装得让人心服口服。老好人乌里塞斯是枚定时炸弹,更糟的是,从社交的角度讲,每个人都知道或者能感觉得到他是一枚滴滴响的炸弹。谁也不愿靠他太近,由于显而易见和可以理解的原因。噢,乌里塞斯·利马……他不停地写东西,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写在偷来的书页边上,写在他不断丢掉的废纸片上,他不停地写。他写诗从不一气呵成,而是零星地写上几行,随后再组合成怪异的长诗,如果运气不错的话——而贝拉诺呢,却写在笔记本上……他们两个都欠着我的钱……

哈辛托·雷克纳,基多咖啡店,布卡雷利大街,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1月。

他们偶尔会消失,但永远不会超过两三天。你问他们去哪儿了,他们就说在做某项研究的前期准备工作。顶多如此。至于什么研究,他们从不透露。当然,我们中有些人,我们中跟他们最亲近的人,知道他们不在的时候在干吗。有些人并不在乎。有些人觉得这样做不对,说那是流氓无产者的行为。流氓无产主义:知识分子的童年综合征。还有人觉得其实这是件好事,主要是因为利马和贝拉诺花起不法收入来颇为大方。我就是持这种想法的人之一。我的日子过得不好。我的伴侣郝奇特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没有工作。我们住在莫特斯街革命纪念碑附近的一家宾馆,她父亲替我们付房钱。我们有一个带卫生间和一个小厨房的屋子,我们至少还能在那里做饭,要比每天去外面吃便宜许多。郝奇特尔的父亲已经租下这间屋子,其实它更像一个套间,早在她怀孕之前,她父亲就把它转给了我们。他大概用那间房子带女人来玩吧。他让我们用,但前提是要我们承诺结婚。我说马上可以办,我想我甚至发誓我们会结婚的。郝奇特尔没说什么,只是望着父亲的眼睛。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那么老气,常被人当成郝奇特尔的祖父,可是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副表情却让你不寒而栗。我绝对不寒而栗了。他体态庞大,宽阔魁梧,挺有趣,因为郝奇特尔矮小瘦弱。可他父亲却长得高大黝黑(在这点上,郝奇特尔没有随他),皮肤皱得一塌糊涂,我每次见到他,他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有时穿一件海蓝色的,有时穿一件棕褐色的。两套西服都挺漂亮,可是并不怎么新。有时,特别是夜里,他又在衣服上套一件军用防水短大衣。郝奇特尔把我介绍给他时,正是我们想有求于他的时候,老人仔细瞧了瞧我后说,跟我来,我想单独跟你谈谈。我想,现在我们正在落难之际,我能怎么样呢?我跟在他后面,作好了最坏的打算。张开你的嘴,他说。我张开嘴,老人瞧着我问怎么掉了三颗牙。在学校打架弄掉的,我说。我女儿认识你时就这样吗?他问。是啊,我说,她遇见我时我已经成这样了。该死的,他说,她肯定是真心爱你了。(我妻子六岁时老人就不在家里住了,她跟姐妹们每月看望爸爸一次。)他接着说:如果你抛弃了她,我会要了你的命。他说这话时目光直视着我,那耗子般的小眼睛——连瞳孔都在脸上发皱了——死死盯着我,然而却并不抬高声音,就像欧罗电影中他妈的黑帮老大,说不定他可能还真是的。我当然发誓说永远不会离开她,特别是她都快要成我孩子的妈妈了。那场私人谈话就此结束。我们又回到郝奇特尔身边,老人把他地盘的钥匙给了我们,还许诺说我们用不着为房租担心,他会解决好的,还给了我们一大叠现金让我们先用着。

他走了后我们顿感释然,释然的原因是我们知道头顶有了遮挡。可是,我们很快发现老人给的那笔钱仅够维持生活。我的意思是,郝奇特尔和我还有若干额外花销,父亲的补贴满足不了额外之需。对我们来说,老穿那么几件同样的旧衣服没有什么难受的,所以我们不在这上头花钱,我们把钱主要花在电影、戏剧、巴士和地铁(尽管住在城里可以步行去任何地方)上了,搭地铁主要是去湖畔小屋或者大学听诗歌讲座。其实我们没有待在学校,那种正式意义上的在校,可是几乎每个讲座都付了钱,一次不落。我们对各种研讨班有点走火入魔。做几块三明治就赶过去了,觉得很开心。我们听诗歌,听评论,有时还发表自己的评论,郝奇特尔说话的机会比我要多。我们听完课然后离开,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向巴士或者地铁走去或者步行回家,嘴里吃着三明治,享受着墨西哥城的夜晚,我向来觉得墨西哥城的夜景实在美轮美奂,大多数时候夜晚凉爽、清明,但并不寒冷,这样的夜晚就是为散步和做爱准备的,为谈话而准备的,我和郝奇特尔热衷的就是这种事儿,我们谈论即将出生的孩子、我们听说过的诗人、我们正在阅读的书籍。

其实,我们就是在一个诗歌班上认识乌里塞斯·利马、拉斐尔·巴里奥斯和卢西欧斯·思肯的。那是我们第一次或者第二次去那个班上课,乌里塞斯是第一次来,讲座结束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一起出去,一起乘巴士,在我听着乌里塞斯·利马说话,他也听我说话的工夫,卢西欧斯·思肯一劲儿地调戏郝奇特尔,拉斐尔不断地对我和乌里塞斯的话点头称是,说真的,我好像找到了一个灵魂的伴侣,一个货真价实的诗人,他能够把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的、憧憬的和梦想的东西解释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我们回家后都彻夜难眠,我和郝奇特尔,我们一直聊到早上四点钟。后来我又认识了阿图罗·贝拉诺、费里佩·穆勒、玛丽亚·芬特、埃内斯托·桑·埃皮法尼奥,所有那伙人,但没有一个人给我的印象好得超过乌里塞斯。当然,想弄郝奇特尔上床的不止卢西欧斯一个人。潘乔和莫克特苏马也在使最大的劲儿努力呢,甚至连拉斐尔也不免俗。有时我会对郝奇特尔说,你干吗不告诉他们你已经怀孕了?说不定他们就会放手让你安生些。可是她却笑着说她才不在乎求爱呢。那好吧,我说,随你。我不是那种动辄嫉妒的人。可是,一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阿图罗·贝拉诺企图勾引郝奇特尔,我难过极了。我知道她不会跟任何人睡觉的,可他们那种态度让我烦透了。因为我这种对待事物的方式,他们基本上好像对我视若无睹。似乎大家个个都这么想:这女孩不可能喜欢这个豁牙潦倒鬼的。好像牙齿跟爱有天大关系似的。可是阿图罗·贝拉诺却不同。郝奇特尔觉得有人追求很开心,然而这次却不同,对她来说不仅仅是解闷了。我们以前没见过阿图罗·贝拉诺。这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常听人说起他,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一直无缘引荐相识。那天晚上他也来了,凌晨时分,这帮人全上了一辆空空荡荡的巴士(满载本能现实主义者),向某个聚会地或者剧院、某人的朗诵会现场开去,我忘了具体去什么场合。在巴士上,贝拉诺就坐在郝奇特尔旁边,整个行进途中他们一直在交谈,我跟乌里塞斯·利马和布斯特曼那小子坐在后排不远处的座位上,我心里焦躁不安,能感觉得出郝奇特尔的脸庞变得有些异样,感觉她这次真的很开心,怎么说呢,她开心的是贝拉诺挨她坐着,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她,而其他所有的人,不过,特别是其他所有尝试勾引她上床的人,拿眼睛的余光观察着事情的进展,像我一样,同时又谈天说地,注视着已经有些荒凉的大街和焚化炉般紧紧关闭的车门,我的意思是说大家该干吗还干吗,然而所有的感觉器官都警惕着郝奇特尔和阿图罗座位上的动静。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变得如此令人难受,如坐针毡,我心想,这些恶心鬼们一定知道什么我不知情的事儿,这里在发生着离奇的事儿,这混账巴士像个鬼魂似的绕着城市兜圈子很不正常,没有一个人上车也很不正常,我无缘无故地开始出现幻觉也很不正常。可是我像平常一样强忍着克制住,最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后来,拉斐尔鼓起勇气对我说,贝拉诺不知道郝奇特尔是我的伙伴。我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就算发生了,那也是郝奇特尔的事,郝奇特尔虽然跟我生活在一起,可她不是我的奴隶,我说。不过现在看来最离奇的是:那天晚上过后,在那个孤独的夜间之旅后贝拉诺完全征服了郝奇特尔(他惟一没有做的事情就是吻郝奇特尔的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来骚扰她了。绝对没有人。好像那些杂种在他们那混账领袖那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喜欢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不过我还需要补充一句:贝拉诺的调戏之举,持续时间仅限于那次没完没了的巴士之旅,换言之行为还算纯洁,所以他可能真的不知道后排不远处坐的那个豁牙家伙就是他想上的这个女孩的伙伴,可是郝奇特尔是知道的啊,她认可那个智利人献媚的样子跟容忍卢西欧斯·思肯或者潘乔·罗德里格斯这伙人的献媚完全不同。我是说你看得出跟他们是在自娱自乐和寻开心,而且大笑不已,可是跟贝拉诺在一起时,她的脸蛋,那天晚上我能看得见的她的脸蛋的角度,透露出完全不同的感情。那天晚上,在宾馆,我觉得郝奇特尔好像显得心事重重,比平常更加冷淡。可我什么也没说。我自以为心里明白为什么。于是我开始聊起别的事儿来了:基本上是我们的孩子,她和我要写的诗以及未来的生活。我也不提阿图罗·贝拉诺或者对我们来说真正悬而未决的难题,比如我去找工作或者我们俩挣足了钱,找个地方养活自己和孩子。这些都没有沾到,我谈的主要还是诗歌,跟我每天晚上聊的没什么两样,谈的仍然是创作活动和本能现实主义,这场与我内心的本质和对现实的感觉完全吻合的文学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