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莲舫鱼(第10/11页)

“好。”我这次没再多问,陆续地,把每一朵莲舫鱼放入水中,它们无一例外都化现出女子的身影,只是有的缺少胳膊或者没有双腿,甚至只剩下半边头颅……

“这些残缺的魂魄,往后的道路还很长。”老太太的话语飘入我的耳朵,像是在叹息,“即使将来能够转生,一时也难归人间道吧,但留存一点性灵未泯,再托生禽鸟畜类,历经几世后总还是能有机会做人的,也比当这孤魂被天地岁月遗弃,销蚀殆尽的好。”

“她们……”我只觉得喉咙里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楚,一直以来内心底都无比畏惧萼楼和这些怨魂,但真到看着她们远去时,怎又觉得不舍呢?

当我手中这一朵莲花再随波逐流而去,当中映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孩子模样,我惊讶地脱口而出:“老青?”

老青似乎知道我在喊他,用手把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瘦小而清澈的娃娃脸冲我一笑,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朝他用力摆摆手,“老青……下辈子要做个好孩子……”

天角边的颜色从深紫转为深蓝,一轮黄色月亮垂挂在那方,好像在继续照亮大河上远去人们的路。我再将一盏莲舫鱼放到水里,烛光中出现一对相拥的姐妹,兴许就是夷光、修明二位吧?哦不,应是蕙儿和芸妞,我能认出芸妞的模样,但蕙儿脖颈处的整个头都没了,只剩下一手一脚的半截身子,但她俩依然紧紧拥抱着对方,我用衣袖连抹几把眼泪,还是忍不住蹲下抱住双膝哭起来,直到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以为是老太的催促,回头去看,却是春阳。

他看起来披发凌乱,胸前的衣衫破裂,数道红黑深刻的伤痕一直延伸到下巴和脸颊,我不敢再细瞧他别处的伤势,但瞥见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木莲藤发出淡淡绿色的光,曳地的一段就像最初摘下时那样葱郁。

“来,月上中天之前,必须把莲舫鱼都放完。”老太太又将一盏莲花递给我手中,我用力擦擦眼睛点头接过来。这一盏莲花放到水中,化现的是郑梅夫,她在火光中褪下一身血迹斑斑的衣,并无声地向岸上的我们附身叩别……

我噙着眼泪陆续再把最后的数朵莲舫鱼放到水里,河上渐冻的风将我的眼眶几番吹干,最后我朝着流水的方向,跪地双手合十默默祝告,直到所有光都消失的遥远的尽头……

“哗哗”,身边忽然听到一阵淌水声,我惊觉去看,却看见一片金灿灿粼光跃入河中,末尾的惊鸿一瞥掀起光闪的水花,便消失不见了。

“快走吧。”春阳一手将我搀起来,我还在懵懂地四下张看,河畔早已看不到那位老太太的踪影,“婆、婆婆呢?”

春阳耸耸下巴,“方才跳进河里的那条鲤鱼就是,她先走一步了。”

“鲤鱼?”我还迷糊摸不着头脑,人已被春阳拉住凌空而起,眼光前刹那间投入一幕昏暗里,只有耳中鼓荡着鞭笞般的犀利呼啸风声。

但几乎也只是一瞬,待我脚再踏到实地时,鼻端已经闻到熟悉的夏夜味道,睁开眼环顾这周遭,我们二人如先时一样好端端站在水槽边,只是抬首天空已陷入月色弥漫。

我错愕半晌,“回、回来了?”

我却没发觉身边的春阳慢慢失力地委坐到地上,我只顾摸着水槽一叠声地问:“真的回、回来了?那刚才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刚才在那竹管里……”春阳倒吸一口气才哑声答道,“从那竹管再进到她的肚子里……”

“什么肚子里?”我听得一头雾水,转身看他的样子才知道不对劲,“你怎么了?我扶你起……”后半句话到口边立即生生噎住了,因为我看清春阳只是用一只手撑着身子,借着夜里微弱的光,我看到他另一只衣袖完全湿透着黑血,几乎连成线的血珠从空荡荡的袖口滴答下来。

我脑中霎时间空白:“你……你的手……”

春阳煞青的一张脸满额的冷汗,但轻轻摇下头,松垮的衣襟却因他低身而“啪”地落下一个东西,他似乎怕我看见似的赶紧捡起,但我借着月色已经看清,那是一只齐腕断掉的手掌。春阳一边将断手揣回衣服里,口上还故作平淡地说:“不碍事,我姐姐方才回饿鬼道为我去找母亲的头发了,只要用她的头发……就能把这断手缝上……我总得把你送回人间,这也是饕……桃娘娘嘱咐过的。”

“桃……?”我疑窦顿生,“哪个桃娘娘?”

“就是变成那条鲤鱼的。”春阳苦笑,“她变化出不一样的皮相,你自然不会认得,就是你过去在江都城时相识的那个欢香馆老板娘。”

“三娘?”我差点跳起来,“你说那位婆婆是三娘?不对、不对,如果是她,为什么还要妆成别的样子?啊不对,我先扶你去包扎一下!”

“你现在就离开这吧,萼楼的女鬼都送走了,你也不必再停留此地。”春阳摇头。

“不、不,我带你去厨房,烧点热水……先止血!”我用他的月衣为他裹住淌血的伤臂,并小心搀着春阳起来,“还能走吗?”

“这种程度还要不了我的命。”春阳咬牙点头。

我俩踉跄地走,果然就如春阳所说,萼楼的结界破了,夜里也不再出现修整的瓦房围墙和砖地,只有那荒草径通往的厨房还在,快走到时我意外地看到厨房屋里透出一如往常的灯光,还有人——

乌糍姐和正在灶边生火的阿浊突然看见我和春阳进来,都像惊吓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小月?”

大致说清原委后,阿浊奔去盛热水,乌糍姐瘸着腿也要过来帮忙,春阳却摆手只是让我解下他腕上的木莲藤,“用它紧紧绑住这边胳膊上就行。”

“好!”我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和他腕上的木莲藤,然后全部紧紧绕在他那血肉模糊的伤臂上。

“这是从桃娘娘腹中带出来……”春阳点点头,“看来昨夜众鬼作乱的时候,她索性就把整个萼楼吞下,若不是你说起鲤鱼和王八精的事,我也想不到去竹管里窥视,那里原本就是外界和萼楼结界贯穿的一个空隙,她用自身把萼楼藏在管中,估计是怕伤及更多无辜人命,或者……就是怕那些恶鬼伤到你,并且她料到我会发现竹管,所以在管中的流水边等着。”

“那婆婆真的是三娘?”虽然我丝毫不懂春阳说的事件前后原委,但我只觉鼻子涌上酸楚,“可她为何……”

“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但她说也许是天意,何况通过你这心中没有过多杂念的凡人的手,把藏在沙洲里的艳骨用莲花和游鱼为媒,她只要打开通道,可容易将她们送往超生,我只需要在当中斡旋一点时间……”春阳的神情复杂,不知是感叹还是别的什么,“我想她是知道你在萼楼的,想要将你带出去的,不然又怎会化身鲤鱼出现在这,却正巧碰到萼楼出事,所以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