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第7/9页)

“我要的就是公正。我承认,在这件事上,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利用你的感情,这会对我很有利。但是,我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有自己的证据,有事实做依据,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所以,你不用把我当成你的母亲,而是指控者蒂尔德译者注:蒂尔德为小说中母亲的名字。……”

“不用难过!你只要客观就好。这是我今天对你的唯一要求。”

“当然,你会问,克里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你的好父亲,爱好在乡间隐居、钓鱼和闲逛,这样的人怎么会牵扯到如此严重的指控呢?很简单。他的性格中有一个弱点,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是个软蛋。拿不起放不下,却又特别容易听信别人。他的内心和其他人一样贪婪。所以我相信他是被蛊惑了,他受到了别人的操纵——被一个恶棍。”

我的父亲是一个对植物和花卉了如指掌的人,一个总是慢声细语的人,一个喜欢在森林里徜徉的人——对他你很难做出如此严厉的指控。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并做出了回应:

“你不喜欢这个词吗?”

“恶棍。”

“你认为这听起来不像真的?”

“恶棍就是恶棍。他们就活在我们身边。在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条街道,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农场,你都能找到他们。”

“什么是恶棍?他们是永远追求自己欲望的人,一刻也不停止。在我心中,没有其他词语可以用来形容那个人。”

“这个包里装的是我在夏天搜集的一些证据。本来还有更多的,但我来得太过匆忙,只能带出这些了。这些证据必须要按时间的顺序罗列出来才有意义……”

妈妈从挎包的前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皮面记事本,那种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里面夹着一些文件、照片和剪报。

“原本打算用来随手写写感想的,结果它已经变成了我最重要的东西。看,你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记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你看这几页,那是4月份的时候,我刚到农场,这上面只是偶尔写了几笔。你再对比一下7月,刚刚过了三个月,我必须压缩每行的字数才写得下。这个本子就是我了解身边发生过什么事的手段,它是我最忠诚的伙伴。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上面白纸黑字记录了哪天发生了哪些事情,误差不超过几个小时。如果有可能分析墨水痕迹的话,法医会证明这一点的。”

“有时候,为了避免任何错误,我还会停下来仔细参详这些笔记。我不能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假如我遗漏了某个特殊的细节,我是不会凭想象把它加进去的。你要相信,这上面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可靠的,不存在任何差错,哪怕它是无关轻重的。比方说,我不会写鸟儿在树顶上歌唱,除非我真的听到了。如果你怀疑它的真实性,怀疑一切都是我杜撰的,那你就是在质疑我的信誉。”

“最后,我必须要说,我真希望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哪怕说我发疯了都没问题。上帝啊,和我马上要描述的那些罪行相比,被监禁起来的恐怖和被贴上癔症标签的羞辱都是小意思。”

我们一直站在桌子旁边,挎包就放在桌上,她示意我坐下来,告诉我想把事情说清楚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同意了,我们俩面对面地坐着,挎包横放在我们之间,就像玩扑克时下的赌注一样。她并没有再拿出其他证据,相反,她仔细地研究起自己的记事本来,专心地在字里行间探寻着什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床边给我读书的那段时光。从前的记忆和现实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这种强烈的对比更加令人神伤。或许是因为缺乏好奇心和勇气吧,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恳求她千万不要读出来,保持这种沉默就好。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欢送会的那天。就是那一天,4月15日,我们在那辆装满行李的白色旧货车旁边告的别。那天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笑得那么开心——快乐的一天,打心眼里的快乐,也是我一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然而,这份快乐现在也成了攻击我的手段。克里斯声称,我一心想在瑞典追求完美的生活,正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使我心态失衡,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平衡的感觉越发严重,甚至达到无法弥补的程度。这话听起来非常容易让人相信,但它是个谎言,一个狡猾的谎言,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即将面对的困境。”

“说点你不知道的吧,丹尼尔,我们破产了,我们家没钱了,一分钱都没有了。你知道,经济萧条的时候大家都很难,但是我们更难,我和你爸爸的事业全垮了。我们没有告诉你,因为克里斯和我感到很对不起你,不想靠你的施舍活着。老实说吧——今天是个诚实的日子,大家都不说假话——我们感到丢脸,到现在还是感觉很丢脸。”

我的脸上升腾着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羞耻、自责、悲伤和震惊的混合体。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我也完全想不到。今天是诚实的一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不能光听她说羞愧的话,我也想说:妈妈,对不起,我也很惭愧。但她似乎感到了我就要打断她,她碰了碰我的手背,示意我等一下。

“让我说完。你先等一会儿。”

“我一直在管账,这三十年来,我做得很好,我们家过得很不错。园艺中心从来没有赚过大钱,但我们不追求一夜暴富,过自给自足的日子就够了。我们也热爱自己的工作。每隔几年,我们要么去国外度假,要么就到海边散心。我们过得其实不赖。园艺中心的负债很少,平时的费用也不高,加上我们手艺精湛,客户也非常忠诚,所以,就算在镇上的同行用压价来竞争的时候,我们也生存了下来。”

“但是有一天,我们收到了一封地产经纪公司寄来的信,那个时候你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在信上,他们给我们解释了那个小小的园艺中心的真正价值,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哪,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笔财富会从天而降。我们把一辈子都耗在了这片土地上,没日没夜地工作,种植各种植物以赚取微薄的利润,却万万没想到真正值钱的就在我们脚下。那块土地已经大大地增值了,价钱高得我们一辈子也赚不到。这辈子头一次,克里斯和我为金钱而迷醉了,我们带你去豪华餐馆吃饭,快乐得像两个傻瓜。最后,我做出了决定,我们要用土地做抵押,去贷款几十万英镑,而不是简单地把它卖掉。当时每个人都赞同我的想法。攒钱有什么用?地产就像变魔术:它可以让你不劳而获。我们忽略了园艺中心,随便雇了几个人,让他们去做我们曾经热爱的事情,而我们则开始投资公寓。表面上,克里斯和我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但你是了解他的,他对数字不感兴趣,他从不出面。我四处寻找着合适的公寓,我来做出决断。在六个月内,我们就买下了五套公寓,而且期待着要买够十套,一个我随便选出的数字,就因为十比九听着顺耳。我们的嘴边开始挂着‘我们的资产组合’之类的词,现在想起来真让人脸红。我们讨论着这些公寓,好像我们亲自用双手盖起来的一样,我们惊讶于它们带来的每年百分之七的财富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