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监禁 2 失落的记忆(第4/6页)
我看着她的脸,但什么都看不出来。在牢里待了太长时间,与世隔绝,我已经生疏了,我如此想道。而且,这个神甫神秘莫测。我试图集中精力。她的脸几乎和我的一样苍白,整个面部冷漠无情,衬得脸上的烙印尤为显眼。一块紧绷的红色烙印位于前额正中,除此之外她的皮肤和磨过的河卵石一样光滑。很难说她有多大年纪。如果只看过她一眼,你可能会认为她和我跟扎克一样大。然而在我看来,她要老上几十岁,因为她的目光是如此凌厉,浑身散发的力量如此强大。
“扎克想要你帮我。”
“那就告诉他自己来。让他来见我。”
神甫笑了。“守卫告诉我,刚来的那几个星期你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到了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你真的认为他会来看你?”
“他会来的,”我说道,“他最终会来的。”
“看起来你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她说,微微仰了下头,“你确定想让他来?”
我永远不会向她解释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河水“想”往下游流吗?我又能如何向她解释,扎克需要我,尽管我才是关在牢里的那一个。
我试图转换话题。
“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说,“你认为我能做些什么?”
她的眼珠一转。“你和我很像,卡丝。也就是说,我知道你有什么本事,不管你承不承认都一样。”
我转而尝试战略性妥协。“大爆炸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
“很遗憾,关于那场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你能给我们什么有用的信息?我表示怀疑。”
我能感觉到她的思想在我的脑海边缘刺探,就像陌生的手抚摸在我身上一样。我试图模仿她的高深莫测,拼命禁锢着自己脑中的想法。
神甫又坐下了。“给我讲讲那座岛。”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但我必须掩饰震惊的心情。我的念头如此轻易就被她看破了。仅仅在数周以前,也就是最后一次到城墙放风之后,我刚开始见到关于那座岛的幻象。起初几次我梦到了它,也曾怀疑过这些海洋和天空的景象并非有预见性的幻觉,而仅仅是狂想,是关于开放空间的白日梦,以抵消每天面对灰白四壁、窄床和一把椅子的单调现实。但这些幻象来得越来越频繁,细节清晰,前后连贯。我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场景,也明白自己永远不能提到它。如今,在牢房里压倒一切的寂静当中,我的呼吸声听起来十分明显。
“我也看到它了,你应该很清楚。”她说,“你会告诉我的。”
她在刺探我的思想,而我无处可藏。这就像看着父亲给兔子剥皮:当他把兔皮剥落那一刻,里面的东西全都露出来了。
我试图封闭脑海中关于那座岛的景象:城市隐匿在火山口内,房屋在陡峭的边缘鳞次栉比。灰白色的水流向四方,在锋利的地表岩石上刻下凹痕。我能看到所有这一切,无数个夜里我都在梦中见到它。我会尽力保守这个秘密,就像那座岛守护着位于火山口的秘密城市一样。
我站起来说道:“我没见到什么岛。”
神甫也站了起来。“你最好期盼没有。”
*
当我们再长大些时,父母对我们的审视更加严密,扎克也是如此。对他来说,我们一天不分开,他被认为是欧米茄的嫌疑就多一天,阻碍他获取在阿尔法社会中的正当地位的日子就又延续了一天。因此,我们两个全都徘徊在村庄生活的外围。其他孩子去上学时,我们在厨房桌子旁一起学习。其他孩子在河边一起玩闹时,我们只能两个人玩,或者远远跟在别人后面,模仿他们做的游戏。只有离得足够远,其他孩子才不会冲我们喊叫甚或扔石块,这样一来,孩子们唱歌时,扎克和我只能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旋律。回到家之后,我们试着还原他们的歌曲,在缺漏的部分填上我们自创的歌词和乐谱。我们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到处都充满了质疑。对村子的其他人来说,我们起初是好奇心关注的目标,之后发展成彻底的敌意。一段日子之后,邻居间的窃窃私语越变越响亮,最后变成了怒吼:毒药!怪胎!骗子!他们不知道我们中间哪一个是危险的,所以对我们的鄙视不分伯仲。每次村子里又有双胞胎出生,之后被分开,我们两个久而未分的情形就更加显眼。邻居家的欧米茄儿子奥斯卡左腿只长到膝盖,他在九个月大时被送到欧米茄亲戚那里抚养。我们常常看到留下来的小梅格,独自一人在她家的篱笆院里玩耍。
“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双胞胎兄弟。”我这样对扎克说道,当时我们路过邻居家,看到梅格正在无精打采地啃着一只小木马的脑袋。
“没错,”扎克说,“我敢打赌她一定备受打击,因为她不用再跟一个怪胎分享她的生活。”
“奥斯卡肯定也很想念家人。”
“欧米茄没有家人,”他说,复述着从议会的一张招贴画上看来的词句,“总之,你知道那些试图留下欧米茄孩子的父母,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我听过这类故事。偶尔会有一些父母,不愿让孩子分开,试图留下每个双胞胎,议会对他们毫不留情。对极少数被发现与欧米茄保持联系的阿尔法人来说,他们的下场也很凄惨。传说他们会遭到当众鞭打,甚至更糟。不过,大多数父母急于摆脱畸形的儿女,轻易地就放弃了他们的欧米茄孩子。议会宣称,长时间接近欧米茄人是非常危险的。邻居骂我们是毒药,表明他们对我们既蔑视又恐惧。欧米茄人应该被逐出阿尔法社会,就像阿尔法胚胎在子宫中逐出毒药一样。我不知道欧米茄人在这方面是否幸运,因为我们无法繁育后代,至少永远不用经历送走一个孩子的痛苦。
我心里清楚,他们送走我的时刻即将到来。我一直以来的隐藏工作只是将不可避免的事推迟了而已。我甚至开始怀疑,现在的这种状态,即被父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永无休止地审视,是否比注定要来临的放逐好过些。扎克是唯一一个能理解我这种奇特的局限处境的人,因为他也身处其中。不过我能感觉到,他那双平静的黑色眼睛始终在关注着我。
为了寻找不那么警觉的同伴,我捉到三只经常聚集在水井边的红色甲虫,把它们关在窗台上的罐子里,常常看着它们爬行,听它们的翅膀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取乐。一周之后,我看到最大的那只甲虫被钉在木头窗台上,一只翅膀不见了,正在以它自己的内脏为中心不停转圈。
“这是个实验,”扎克说道,“我想测试一下,它这样能够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