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6页)
翌日早晨,摩亘坐在亥尔宅邸旁一座圆形的岩石小屋里,等着胡堇生起的火赶走冰冷地板散发的些许寒意。他穿着亚麻布薄短罩衫,光着脚。屋内一角有几瓶兑了水的酒和几个杯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食物也没有床褥。屋门关着,没有窗户,仅屋顶上有个洞供烟排出,融化了片片雪花。亥尔坐在他对面,面容在火焰中变幻不定。胡堇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他身后,仿佛没有呼吸。
“现在我要进入你的脑海。”火堆彼端的那张脸说,“我会看见你脑中私密的事情。不要试图抗拒我的窥探。如果你想避开我,就让那些思绪像水一样流出去,变得没有形状,像风一样无形。”
摩亘感觉某种轻轻的碰触正翻检自己的思绪。片段时刻、过往事件,都在他脑中自行冒出:与卢德一起念书直到深夜,两人之间点着火光微弱的蜡烛;爱蕊尔夫人在黑暗的大厅里轻声对他说话,同时他的手指滑向竖琴最底下、音最低的那根弦;翠斯丹为她的玫瑰丛浇水,两只脚上都是泥;莱拉捡起一把剑,剑在她手中活了起来,改变了形状。他没有挣扎,让另一个头脑的陌生知识和其他未受困的思绪留在他脑海中,直到突然在自己思绪的黑暗中看见某个人的身体旋转着退去,插在胸口的矛定住那人全身流动移转、色如大海的线条,使他的脸孔一时变得清晰,直到他最后倒下。摩亘吓了一跳,喃喃说着什么;亥尔的眼睛透过火焰看着他,眨也不眨。
“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面对、不能正视的。再来。”
摩亘生命中的记忆在亥尔眼前流过,一幕幕缓缓变换,亥尔似乎对其中一些感到好奇,让它们停留得较久。几小时过去了,除了烧尽的柴烬外没有任何计数时间的东西。摩亘耐心接受对方的探查,学会毫不畏缩地服从那些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后来他累了,开始慢慢退离对方无尽的搜寻,让对方的思绪流出自己的脑海,变得没有形状,像一片雾,让对方的心智摸索不到可以停靠的地方。最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起身在小屋里来回走动,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只感觉饥饿像只动物不断骚扰他,寒意烧灼着脚底,身体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哭喊,像个孩子不停哭吵着要睡觉。他在小屋里踱步,听不到亥尔的说话声,看不到抬头盯着他的胡堇,胡堇开门出去取更多木柴时,他也没注意屋外夜色已深。他感觉自己脑海里有某种思绪已成形,那是亥尔还未碰触到的,是他生命中最私密的时刻:一股不安,一股逐渐滋生的恐惧,一股可怕的哀伤正起,他随时可能溺毙其中。他试图避开对方心智无情的探索,感觉那股哀伤逐渐涌起,愈来愈强,他徒然地拼命挣扎,想抗拒它、抗拒亥尔,最后却又看见火光中那双毫不游移的好奇的眼睛。这时他只剩一条路可逃,就是离开自己的思绪,进入另一个人的脑海。
摩亘感觉自己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他透过亥尔的眼睛看见小屋,看见自己站在阴影中,表情惊讶。亥尔脑海深处的记忆之泉源源不绝,他迟疑着一把把掬起。他看见一个有着阳光发色的年轻女子,知道那是艾雅,她正看着别人将木材浸水、弯曲,要用那些木材来搭建她新家的墙。他看见一名有着狂野白发和灰金眼睛的巫师赤脚站在雪地里,大笑着变成一只瘦狼。他看见欧斯特兰的隐秘世界:雪堆下一处温暖的狐狸洞穴里,挤着好几只红毛小狐狸;猫头鹰的窝筑在一棵空心高树里;荒芜寒冷的内地荒野,一群快要饿死的鹿;一间农夫的简单房舍,朴素的墙上挂着亮闪闪的工具,几个小孩在炉火前像小狗般打滚。他沿着亥尔的行迹穿过王国,有时是动物的模样,有时是一名有点富裕、有点愚笨的老头,敏锐的头脑透过看似惺忪的眼神收集知识。他开始认出一些亥尔去过的地方,明白他四处漫游的范围不只限于欧斯特兰境内。亥尔脑中出现一栋熟悉的房子,摩亘一阵大惊,跌回自己脑海里,因为他认出了自己家门口。
摩亘问:“你什么时候……”他声音沙哑,仿佛刚睡醒。
“我听说了克恩和无名之物的故事,十分好奇,便去赫德找他。我都忘了这事了。你做得很好。”
摩亘重新在岩石地板上坐下,身体的需求似乎很模糊,与他无关,仿佛出自他的影子。炉火熄灭,又熊熊燃起,渐趋微弱,重又熊熊燃起。石屋里变得暖和。摩亘进入胡堇的脑海,发现他无言的话语,还跟他一起抱怨肚子饿,这让他那双雪麟眼中露出惊讶的笑意。而后亥尔占据摩亘的头脑,不停探查,教他刺穿别人锁住的心智,教他防守自己的心智,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和回避。最后摩亘已经累得快要大发脾气,但还是超越自己的极限,厘清自己的思绪,再度尝试。亥尔放开了他,他感觉汗水流下脸庞和后背,感觉自己连在热气中都不住发抖。
“多久……我们多久?”他的喉咙干渴不已。
“这对我们来说重要吗?胡堇,拿酒来。”
胡堇手拿一个杯子在摩亘身旁跪下。男孩满脸倦意,眼底下有黑眼圈,但那张静如止水的脸仍响应了摩亘一丝微笑。小屋里全是烟,一片朦胧,摩亘看不出屋顶的洞外是白天还是夜晚。胡堇把门打开一会儿,凛冽如刀的风夹杂着雪花猛吹进来,屋外的世界一片漆黑。摩亘手臂上的汗水凝结成冰,他开始打起哆嗦,胡堇便关上了门。
“再来。”亥尔轻声说,像只猫一样又溜进摩亘脑中。摩亘措手不及,摸索着回忆亥尔之前教他的东西。漫长的许多个小时再度展开,摩亘努力挣扎,不是躲开亥尔的刺探,就是想办法进入亥尔紧封的脑海。胡堇像个影子似的一动不动,坐在亥尔身旁。有时候摩亘看见他躺在岩石地板上睡觉。有时候在他筋疲力尽离开亥尔的脑海时,那双紫色眼睛会转向他,他穿过那双眼睛看见雪麟的形影。接着他开始在胡堇坐着的地方看见一头雪麟,他不确定是胡堇把这思绪放进自己脑中,还是那男孩在人形和雪麟形体间变来变去。一度他看向火堆对面,看到的不是亥尔,而是匹精瘦的灰狼,有一双带着笑意的黄色眼睛。
他用掌根揉揉眼睛,亥尔又回来了,对他说:“再来。”
“不。”他低声说,感觉心智和身体都逐渐离自己而去,“不要。”
“那你就离开。”
“不。”
烟像一阵风笼罩住摩亘,他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望着自己,仿佛那个几乎快看不见东西、虚弱得没力气移动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胡堇和亥尔像是烟雾做的,忽而是国王和巫师之子,忽而是狼和雪麟,注视着,等待着。狼开始朝他走近,愈来愈近,绕着他转,眼里燃烧着火光,最后站在他身旁。摩亘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打开,掌心用灰涂画出一个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