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5页)

轰隆隆的声响震遍光秃的山峰和隐蔽的森林。一块足有半匹马大的岩石砸中他们头顶上方的崖壁,反弹起来凌空飞过,沿着山坡滚进河里,途中还压断一棵树。寂静重新聚拢,牢牢锁回原处,胜利地再次压迫他们的耳朵。

摩亘整个人平贴在山崖上,仿佛山崖是靠他撑住一般。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岱思迎视他的目光,眼中毫无表情。然后表情出现了。

他说:“摩亘——”

他停口,轻轻地把两匹发抖的马拉离崖壁,摩亘也安抚自己的马,将它牵回路上。他站在马旁,突然累得无法上马,汗水在冷冽的空气中刺痛了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摩亘木然说道:“刚才那样做真蠢。”

岱思把脸埋在马身上。之前摩亘从未听过他大笑,这时惊愕地站在雪中听着他的笑声。笑声从高山上的裂缝中反弹回来,最后岩石的笑声和人的笑声纠缠成一个非人的声音,刺痛了摩亘的耳。他心烦意乱,向前踏出一步,岱思感觉到他的动作,安静下来,双手紧揪着马鬃,肩膀僵硬不动。

他轻声说:“岱思——”

竖琴手抬起头,伸手拉住缰绳慢慢上马,没看摩亘。山坡下有棵大树几乎被连根拔起,树干也折成两截,趴倒在雪里。摩亘瞪着那棵树,嘴巴发干,咽下一口口水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融雪的山上练习巨吼。我差点害死我们两个。”

“是啊。”竖琴手的话短暂地打住,仿佛在摸索自己的声音,“这隘口防得住易形者,但好像防不住你。”

“所以你笑成那个样子?”

“除了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他终于看向摩亘,“你可以继续走了吗?”

摩亘疲倦地把自己拉上马。太阳逐渐向俄伦星山西沉,沿着隘口洒下一片金光。

岱思说:“再走两里,这条路就下坡通到河边,到时候就可以扎营。”

摩亘点头,伸手摸摸那匹母马的脖子,安抚还在发抖的马,又说:“听起来不会很大声啊。”

“的确,那声嘶吼算是温和的。但很有效。要是你哪天认真发出一声巨吼,我想整个世界都会出现裂痕。”

经过八天的长途跋涉,他们来到河的源头:俄伦星山融雪的山坡和终年积雪的高峰,俯瞰着至尊治下的众王国。第九天早晨,他们看见了路的尽头,道路越过欧瑟河,通进俄伦星山口。摩亘勒住马,这是他首度看到至尊所在之处的门户。路两旁是一排排参天古木,河对岸路上的积雪都已清除,路面像哈特宅内的石壁,闪闪发亮。外门是山脉石壁上的一条裂痕,加以修整成为一道拱门。摩亘正张望着,一个男人走出拱门,来到光灿灿的路上,等在桥边。

“那是瑟瑞克,”岱思说,“至尊的守门人,受过朗戈巫师的训练。来吧。”

但岱思没有动。摩亘开始感到畏惧与兴奋交加,他瞥向岱思,等待着。竖琴手端坐不动,表情沉静,一如平日,注视着通往俄伦星山的门。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摩亘,眼中有种奇异的神色,半是搜寻,半是询问,仿佛脑中正斟酌着一道谜题和一个答案。他开始向前走动,并未解开谜题。摩亘跟在他身后走完这最后一段路,过了桥,瑟瑞克身穿一件似乎织满太阳底下所有色彩的宽松长袍,站在那里拦住两人。

“这位是赫德侯摩亘。”岱思下马说道。瑟瑞克微笑。

“赫德终于来见至尊了。欢迎,他在等你。马就交给我吧。”

摩亘与岱思并肩走上那条光芒闪烁的路,路面上满是被脚步磨损、未经切割的宝石。俄伦星山口向内豁然开朗,形成一处门厅,中央有一大圈熊熊燃烧的火焰。瑟瑞克把马牵到一旁,岱思带领摩亘走向双扇拱门。门轻声开了,里面有许多人穿着同样轻盈美丽的长袍,朝摩亘垂首行礼。门又在他们身后关闭。

火光映照着满是宝石的地板、墙壁和岩石拱顶,光芒不断地在阴影中穿梭闪动,仿佛至尊的屋宇位于一颗星的中央。岱思轻轻拉着摩亘的手臂,带他向前,走向这圆形房间另一头的一处台座。台座共有三阶,上面安放着一把用一颗巨大黄水晶刻成的高背王位,两侧各有一支火把照明。摩亘在台阶下方停住脚步,岱思离开他身侧,走上前站在王位旁。至尊身穿灿如日光的金袍,白发整齐地梳向后,露出简单严峻的脸部线条。他抬起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指尖互触。

“赫德的摩亘,非常欢迎。”他轻声说,“我能为你效劳吗?”

摩亘全身的血流疯狂奔窜,继而随着钝重的心跳减慢到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四周满是宝石的墙壁沉默地闪烁,仿佛光的脉搏。他望向岱思。竖琴手安静地站着,午夜般的双眼不动感情地注视着他。他看回至尊,但一片富丽并没有掩盖住那张脸:那是一位凯司纳师傅的脸,一张他认识了三年,却又从不认识的脸。

他的声音变得沉重粗嘎:“欧姆师傅——”

“我是凯司纳的欧姆。我是亟斯卓欧姆,朗戈的创立者,也是——你已经猜到了——毁灭朗戈的人。我就是至尊。”

摩亘摇头,喉头和眼睛愈来愈沉重。他再度转向岱思,岱思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模糊,虽然模糊,却仍拥一片沉默而立,就像盘踞在以西格隘口上方那片沉重如冰的沉默一样,无法惊扰,无法超越。“而你——”他低声说。

“我是他的竖琴手。”

“不,”摩亘低声说,“哦,不。”然后他感觉这个字带着一股可怕的力量翻涌而上,从他口中奔腾而出,一声嘶吼将至尊屋宇中那闩住的双扇门从上到下整个震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