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将军坡(第6/16页)

“可是……我们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过夜呢,我和喜鹊她们都没带换洗的衣服。”夫人说完,看了看身边的婢女。

喜鹊是夫人的贴身婢女。当初买她来的时候,老祖为了给她取名想了三天。第三天老祖起床听到外面有喜鹊叫,便给她取了“喜鹊”这个名字,希望她能给家里带来喜气,抵消掉“将离”二字给他带来的伤感。喜鹊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比将离大七岁,身体正处在苏醒的时候,刚到府上的时候,如一根瘦竹竿,不到一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夫人一年前给她买的衣服已经有些包不住了。

喜鹊看了将离一眼,劝夫人道:“夫人,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接少爷也未尝不可。少爷难得有心要回岳州读书了,您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马辞和癸丑搓手附和道:“是啊,是啊。”

夫人本来是想让喜鹊帮自己说话,今天好歹将将离带回去的,她早就想让将离回到岳州城了。没想到喜鹊却说了那番话,她只好不再坚持:“好吧。留两天就留两天。”

当天下午,知县夫人先回了岳州,决定两天之后再来画眉村。

将离吃过晚饭,又来到将军坡。

马辞和其他几个巡山人都来了。他们都得知了将离要走的消息,前来告别。

马辞说道:“你的玩伴们之前都在这里等着,我怕他们家里人担心,叫他们先回去了。”

将离一言不发,点了灯笼,提了梆子,然后往外走。是时太阳已经落山,人间昏暗。

一个巡山人喊道:“我们一起陪你巡山吧!”

将离虽然名为巡山人,却从来没有自己提灯笼敲梆子巡过山。他不是在巡山人背上睡着,就是跟在巡山人身后玩耍,看枝丫上悬浮的猫头鹰眼睛,听草丛里无名小虫的鸣叫。有的巡山人见他玩心重,越落越远,就吓唬他,说山上有鬼有山魈,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不。今晚让我自己做一回真正的巡山人,巡一次山吧。”将离说道。

马辞点点头。

那个巡山人回到小草房的火堆旁,看着将离的背影被树林吞噬。

将离按照往日巡山人的路程一步一步向山林深处走去。他听巡山人说,人死了之后会游脚僵,以灵魂的形式走走以前熟悉的地方,看看以前熟悉的人,然后才能安心地去另一个世界。马辞曾经跟将离说,他的母亲去世之后的第七天晚上,他半夜突然从梦中醒来,看到床边坐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他的母亲。他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母亲见他醒了,朝他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去。等他终于能动了,起床追出去时,母亲的魂魄已经不见了。

将离觉得自己也要在这熟悉的地方行走一次,以示告别。他记得哪棵树上有乌鸦窝,记得那只冷峻的猫头鹰常在哪里出现,记得三月雨后哪里的松树下会长茅柴菇。这里的路,他比自己的掌纹还熟悉。

曾有一个从将军坡路过的算命瞎子摸过他的掌纹,然后问将离:“你知道自己的掌纹怎样吗?”

将离摇摇头,他还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掌纹。

“你只有四十岁阳寿。”瞎子说道。

将离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他并不信任这个路过的瞎子,但觉得这个瞎子亲切。

“我带你过山吧。”将离牵起瞎子敲路的棍子。

翻过了山,将离以为他可以走了。瞎子却说:“你可以带我走另外一条路回到山那边去吗?”

将离又牵他走另一条山路回到见面的地方。

瞎子到了原来的地方,闭着的眼皮紧了紧,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之后,瞎子又说:“这里是不是还有一条路过山?”

将离道:“是啊。不过不能从这里走了,要绕道北边去一点儿,那里还有一条过山的路。”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瞎子的眼睛,觉得这瞎子其实能看到眼前一切,不然他怎么知道还有一条翻山的路?

瞎子将敲路的棍子平举,示意将离牵住,然后说:“麻烦你带我走那条路过山吧。”

将离耐着性子带他走了北边的山路。

再次过山之后,瞎子回过身来,面对着将军坡,迎着山风吹了一会儿,然后对将离说道:“果不其然,这里的山路跟你的掌纹一模一样!”

“是吗?”将离无心听这位面善却要求奇怪的瞎子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刚刚走了太久,再不回到小草房,马辞该满山找他了。

“我跟一个朋友打了一个赌,他说有个人的掌纹跟他守护的山的山路一样,且不是人为修的路,而是过山的人踩出来的。我不信,现在信了。六年前我赢过他一次,这次让他赢回去了。哈哈哈。”瞎子笑得有点落寞。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将离说道。这话是马辞告诉他的。每次他跟孩子们玩打仗的游戏失败后,马辞就拿这句话安慰他。其实他并没有因为偶尔的失败而不高兴。他有时候故意让着对方的“将军”——那个棺材匠的儿子。

瞎子道:“小小年纪竟然知道兵家之事,难得啊。可是你知道吗,有时候你之前赢得再多也没有用,不知道哪一次失败就是全盘皆输。这次输掉的是我的命,不日他便会来将我的命取走。”

将离正想说话,瞎子摸索着再次抓住了他的手,摸着他手心里的掌纹说道:“路是山的掌纹。四十年之后,这山恐怕也不在了。”

将离心想:人有生老病死,自然会不在,这山怎么会不在?

那瞎子说完那句话就离开了,之后将离再也没有见过他。

将离提着灯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梆子,在即将离开的夜里,想起了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瞎子。现在回头想想,那瞎子好像是来跟他告别的。

谁也不知道哪次相见就是告别。哪怕是第一次见面。

将离虽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梆子,但他记得自己已经敲过多少下了。

马辞曾经告诉他,巡山的时候,梆子敲的次数不能超过九十九下。

将离问为什么。

马辞说,九九归一,如果到了九十九下,就等于只敲了一下,要从头再来。

将离问为什么。

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太多的为什么。

马辞说:“我是听族长说的,族长在当族长之前也是巡山人。”

将离又去问族长。

族长说:“我当巡山人的时候,老巡山人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不用知道为什么,传下来的规矩和忌讳自有它的道理。为什么日月要轮回?为什么四季要变换?为什么你我要相遇?为什么我们要巡山?背后都有它自己的道理。”

将离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每次跟着别人巡山的时候,他都在心里偷偷数着,生怕梆子敲多了。有一次马辞白天去赌馆赌了一天,晚上又来巡山,精神很不好,不知不觉敲到了九十下还不知道。将离急忙提醒他。他却说:“哎,少爷,又没有人监督,干吗算得这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