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铜钱钟(第5/6页)

“他的问题让我无法解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死还是生。我一心想着念经,嘴里不念的时候心里还在念,忘却自己是死还是生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适应了这里,还是身体已经在某一时刻已经死去,却留下了无法消失的执念。”

他说这样的话,将离并不觉得惊讶。明藏法师跟将离说过,有的人已经死了,但是浑然不知,依旧像往常那样吃饭睡觉,做生前做过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听到亲人的哭声,或者看到自己的尸体,也或者听到别人谈论他的死讯,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早已过世,于是大哭。

“我说这些事情发生在一百多年前,这时间或许不准确。因为那位老和尚离开之后,我的时间概念便模糊了。这钟里面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我只能凭着感觉数着日子。我有时候觉得日子非常漫长,甚至不止一百年;可有时候又觉得日子很短暂,仿佛昨天我还在路上行走,而那狐女跟在后面。”

“所以,准确地说,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事情是在多少年前发生的,也不知道我现在是死是活。不过你不要告诉我现在是何年何月,我不想知道,知道之后只会加深我对时间的恐惧。我也不要你打开铜钟看看我是死是活,死与活对我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

将离听得感慨万千。如此说来,这不生不死的僧人还是对狐女有情的,只可惜他是僧人,不能动凡心欲念。动了情,便是负了如来;不动情,便是负了她。

也许,这铜钱所铸的钟内无生无死、无岁无月的空间,才是他最好的去处。

“可是最近粮仓出事,守卫粮仓之人尽受牵连,这院子也即将荒废,或许有老鼠进来,啮噬破坏,或许有盗贼觊觎,偷走铜钟,抑或精怪占据,为非作祟。”

将离听里面的声音这么说,也为之着急起来。

“所幸那老和尚有先见之明,离去前将卖院子的钱所藏之地告诉了我。此时我让那哈巴狗请你来这里,就是有事相托,希望你去藏钱的地方将那些银两挖出来,然后以你的名义将这院子买回来。当时老和尚卖出去,价格尚可。此时院子废弃,收回的价格应该会低于以前。因此,你可从中落得一笔小钱。”

将离连忙说道:“这事情我自然会办,但这钱我不能要。”

里面的声音打断了他:“将离,你不要推辞。岳州如此多的人中,我独独选择你来帮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的?”将离不解。

“是啊。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转世投胎,是来讨债的,讨完债之后便会离去。你父亲给你取名‘将离’,就是出于此意。”

将离辩解道:“不对,我父亲给我取名为‘将离’,是芍药别称之意。古人评花是牡丹第一,芍药第二,牡丹是花王,芍药是花相。父亲希望我不要锋芒毕露,又不落于平庸。”

钟内的高僧非常有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轻声慢语道:“不管你父亲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你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你能活到现在已经非常难得,可是即将离去的还是会离去。而我这笔埋藏的银子将延续你的命。别人哪怕知道你是来讨债的也无法施救,是因为他们一旦道破其中玄秘,就会受到严重的反噬,可能还没有说破,自己就已遭遇不测,哪怕是修为甚高的人或妖,沾染一点儿也得远避他乡。”

将离想起那晚在鱼缸里捞起来的银制兽件,那银制兽件是他自出生记事以来便包裹在一个藏蓝色布包里。他又偶然听到府里一个下人说起那兽件是一乞丐所送,且送完兽件之后便消失了。此时听这位高僧说出讨债的话来,将离便开始怀疑这兽件背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其中必定有什么人暗施援手,你才留于世上。但即使如此,终究无力回天。我现在非人非鬼,又无所谓生死,不担心反噬,又禁锢在这铜钱钟里,人气护绕,也不担心雷击阻拦。恐怕这大千世界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来给你延命。”

将离早听说动物修炼成人要遭遇雷击是因为逆天而行,故而天道不允,故而以雷击之。道破天机亦是逆天而行,反噬和雷击自然亦是可以理解的。莫非当初送我那些兽件的人是躲避上天惩罚而消失的?消失是因为死了,还是逃了?

将离本是聪慧之人,很快将当年的情形猜得八九不离十,也越发相信高僧的话了。

里面的声音又说道:“不过即使我将多余的钱赠予你,也只能让你的阳寿延续到四十岁。”

将离浑身一颤,猛然记起小时候在画眉村时遇到的那个盲眼算命先生以及他说的那些话来。

里面的高僧似乎感觉到将离走神了,便问道:“是不是曾经有人跟你说过类似的话?”

不等将离回答,高僧又感慨道:“世上总有那么几个参透过去未来的人,可是又有什么作用呢?”

将离四肢发软,胸口沉闷,于是背靠铜钟坐了下来。耳朵没有贴在钟身上,里面的声音便听不到了。

月光如水,流在他身上,微凉而柔软。

呆坐了许久,他又将耳朵贴在钟身上,说道:“高僧请告诉我藏钱的地方吧,我去把这个院子买下来。”

“多谢!”里面的声音响起。

“我该多谢高僧才是。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将离说道。

“请说。”

“为何这钟身上有一个满文符,那哈巴狗身上也有一个同样的?”

高僧道:“哦,多年前一位满族修道高人路过岳州,听到关于我的以讹传讹的恐怖传闻,便来到这里,在钟身上刻下这个符文,想将我禁锢。在此逗留期间,他又发现了那只哈巴狗,要将它杀死,可怜当时豆蔻年华尚未出嫁的五姨太苦苦相求,那高人动了恻隐之心,手下留情,只在它身上文了符文,避免它修得再多异术,祸害他人。后来我告诉它化解之法,所以那符文也只是一个摆设罢了。”

“不过我要感谢那位高人在这里刻下符文,这样的话,本地人虽然知道这里有我,但是不再担心。不然的话,万一这院子里出了什么大事,即使事情跟我无关,恐怕别人也不会相信,我也没有安身寄居之所了。”

将离频频点头,心中又为之感叹,哪怕是这个与世无争、秋毫不犯的无生无死无岁无月的高僧,要在凡尘俗世存在也是如此不易。将离心想: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父亲为官数十载,为人正直,两袖清风,政绩斐然,如今却落得个手链脚铐的下场!

想起父亲,将离才记起此次来粮仓的初始目的,于是问钟内高僧:“高僧毗邻粮仓而居,不知是否知道粮仓为何突然变成了空粮仓?据我所知,近几年岳州辖下各地收成不错,最后一次蝗灾饥荒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为何此时粮仓居然颗粒无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