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都(第8/9页)

入秋的一天,他在通天塔下看见弄玉混在工匠们当中,工作服都磨破了。他没过去打扰她,但悄悄让桑夫人为她做了一件粗麻衣,特意在肘和膝盖的位置绣花,让那些地方厚一点。弄玉来找他的时候,他就把这个宝献出来,弄玉笑着躲它:“不行,这哪是干活的衣服啊,分明是小孩子穿的。”田鸢把她摁在床上给她换,但是他忘了弄玉的腰带是怎么解开的了。还是弄玉自己解开了腰带,换上了童装,让他看一眼,再脱下来叠好。趁他高兴,告诉他:“我要到关外去挖宝了。”

田鸢的脸一下就沉下来,弄玉知道这个小心眼在想什么。

“你记住啊,他是我弟弟,不是外国的王子!”

孔雀传书

这件事往后推了推,因为孔雀送来了一封怪信:“玉人玉人,凤凰游之;彼君子兮,爰以求之?”田鸢不承认这是他写的,骄傲地说自己是文盲。弄玉怀疑是百里桑在跟她开玩笑,就找出百里桑以前送给她的“维凤有巢,维鹅盈之”之类的诗查笔迹,可又觉得百里桑现在的笔迹应该成熟一些了,她就回家试探百里桑:“你很久没把诗给我看了。”这家伙不耐烦地说:“写屁诗,这年头谁还写诗。”此人的嫌疑可以排除。“那就是春秋年代一个花痴公子显灵了,”她告诉田鸢,“你的醋吃不完。”

过不了多久,第二封信又来了,说秋雨霏霏,看在孔雀淋湿了羽毛的分儿上还是给他回一封信吧。弄玉就在枫叶背面告诉他:我最讨厌躲躲藏藏的人了。但在路上一看到美男她就想:“到底是谁呢?孔雀缺心眼,谁给它一片树叶它都送。”也许他竟是个隐身人,竟然就在身边呢。她觉得跟一个隐身人斗斗法挺解闷的,他要是真蹦出来,也怪好玩的,后来就不把这些信给田鸢看了。

他们在信上互猜长相。弄玉说他一定长得很惨,否则怎么偷偷摸摸写信呢,隐身人乐呵呵地出了一道题给她:邹忌、宋玉、秦舞阳、荆轲,认真猜猜我是哪一型的?弄玉没见过这些人,没法猜。他便吹嘘道:宋玉的脸再黑一点点就是我。听起来这好像是田鸢的脸,弄玉对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好感,但仍然告诫自己:假如这家伙胆敢跳出来,我就一口咬定不认识他。

他对弄玉的描述基本上准确:你是个牛奶里泡大的雪白的姑娘,你不丰满,个儿也不高,但是小女人青春常在。弄玉估计他偷看过自己,不以为奇。一天晚上,隐身人的信从田鸢已经不可能光顾的窗户飘了进来,孔雀的羽毛在窗格间微微颤动。隐身人想知道这里的灯光是什么颜色,弄玉说这里的灯笼都是无色透明的,灯光就是火的颜色,没什么奇怪的。

她谨慎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避免炫耀身份,尽管它有可能早就被识破了。她说自己曾经生活在空中,现在透过窗户却能看见桂树的枝条,隐身人对这种环境表示惊讶,问她是不是住在月宫里。当事情发展到隐身人想知道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睡觉的女人穿不穿衣服时,弄玉中断了通信。她还不想同田鸢以外的任何男人谈论光身子的事。

隐身人的哀求随着一片片枫叶飘来,求她宽恕一个痴情人的轻薄,求她不要这么冷漠,至少在十封信后回一句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弄玉不明白这人用什么好吃的东西支使她家孔雀半夜三更来回跑腿都不累,莫非这头孔雀并不是她家的孔雀,而是被隐身人收养的、它失散的孪生姐妹吗?

隐身人被她的冷漠激怒了,摊牌了:别看你假装冷漠,实际上你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痴情女人,一旦爱上谁,会是最热烈无畏的,什么也拦不住你。弄玉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我的眼睛已经熬红了,你怎么不让人睡觉!第二天清晨,一只小瓷瓶拴在孔雀翅膀下面捎来了,瓷瓶上写着:在一瞬间洗去血丝的眼药水。弄玉躺在床上,桂花的芳香一阵阵袭来,眼里清凉而又舒适,她忽然感到幻影与现实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在随后的通信中,隐身人开始畅想见面的场景。他说有一百倍的甜言蜜语都为她留着,一整天都说不完,只要去一回,肯定想第二回。弄玉问:要是见了面反而一句话也没有怎么办?隐身人说,发呆也不错,俩人可以一起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晒太阳,像两只自由自在的鸭子一样。

这段时间胡亥来催她什么时候动身,她烦躁地推说自己不舒服。她去找过一次田鸢,田鸢劝她离胡亥远点,这个人拿杀人取乐,每个月都要到云阳县大狱里提一个死囚来杀。其实弄玉早就听说过这件事,胡亥是被他的老师逼着去上课,练狠劲儿。她问田鸢:“你没杀过人吗?”田鸢就没话了。

她撇开现实中的种种纠葛,回宫去和隐身人斗法。她一度怀疑隐身人会跟踪自己,便问:你会找到我吗?隐身人让她寄一缕头发来,说他像狗一样循着气味就能找到人。在一封来信中,他写满鳝丝河蚌、蟹粉蛤蜊、乳鸽牛柳这些字眼,似乎想通过食欲引诱她赴约,她又感动又好笑:这人可能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她答应在咸阳某个清静的角落里请这人喝甜醴,这人说:只要你来,请我喝尿也成。弄玉身上涌起一股暖流,田鸢已经很久没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了。

但是,隐身人真的约她,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她经常说自己不在咸阳,或者干脆不在关中。到现在为止,她还没问过隐身人在哪里,也不好奇,她总觉得这是一个咸阳人。隐身人继续花言巧语:你常出门,我也常出门,你到了一个地方,我也到了一个地方,如果这两个地方是同一个地方,我们不就在一起了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弄玉问:你不怕见面破坏现在的感觉吗?我们都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完美。这话让隐身人沉默了。她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天,不敢把写给隐身人的信交给给妹妹送信的孔雀。终于,她收到了回音:我等你主动提出邀请。弄玉问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他答复:“在听音乐。”

“什么音乐?”

“心里的音乐。有抑郁、悲伤,也有幸福的暖流、偶尔闪现的喜悦和豁然开朗。”

“我打扰你了。”

“不。本来想和你一起听的。”

弄玉想见他了。他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的话,我就找个地方见你。他选择了河边,就是过去一封信里说过的像鸭子一样躺下来发呆的河边。他这样介绍自己的特征:瞅谁最傻,你就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记住,一定要找最傻最傻的人,找不到不要哭鼻子。弄玉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封信:好。

约会前一天晚上,弄玉辗转反侧,对那个即将去见陌生男人的女人说:你不是我,应该说你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像孪生姐妹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必对我负责,而且也不会影响我的生活。她给这个虚拟的女人起名字,捏造她的身世和身份,甚至考虑是不是采用嫦娥下凡的说法以便随时逃遁。她还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孔雀是哪里来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你了解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