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血桥(第6/9页)

到了屋里,那血从门口淌到墙根,那人的肠子已经在衣服的破口上露出来红白不清的一团,还在冒热气。屋里一帮被绑的人也是吓呆了。独眼龙一松手,执法队队长能出声了,就不清不楚地说:“好汉……再来一刀……痛快的……啊啊啊……哎唷……”他疼啊,肠子断了是人身上最疼的,他忍不住眼泪都流出来了。王桂蹲下来说:“你也知道我们不是来抢钱的是吧,你也知道自己到了要死的时候了是吧?”他说:“哎唷唷……饶了他们……”王桂回头看一眼发抖的那几个男女,又说:“待会儿再说他们,先说你的事。你造了多少孽?”他疼得大叫起来:“给我一个痛快的!”独眼龙抓起一件衣服捂在他嘴上,“再他妈号,让他们也活不成!”他就忍住了。王桂接着审:“你们把人送上行刑台,不用审判的是吧?法庭都没判,你们就执行了,谁给你们他妈的这么大的权力?你们抓人就抓人,还他妈当起法官来了是不是?”他疼得说不出话了,从嘴型好像想说“弃市”,好像想说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力。田雨听到这儿怒上心头,因为他刚给东郭先生使过钱,马上就要把人救出来了,却让这孙子给提前审判了。他抄起菜刀扑上去,但是刀架在活人的身上时却下不去了,因为活人的眼睛在瞪着他。独眼龙同情地看了一眼田雨,轻轻把刀从他手上拿下来,轻轻地用那团衣服捂住那人的嘴,突然在那人肩上砍了一下,咔嚓一声,白生生的断骨从他肩头露出来,血顿时洇红了他的上身,因为被捂着嘴,他的叫声不会惊动邻居。独眼龙再把刀还给田雨,鼓励地笑着说:“兄弟,就从这儿开始练手吧。”田雨的手在发抖,刀都拿不稳,王桂就开导他:“你想想,他为老师执行的是什么判决?哎,醒醒!你来干吗来了?”田雨收回惊魂,说:“肢……肢解。”王桂说:“对了,那现在,咱们也为他执行肢解,不过分吧?”执法队队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床上的女人吓昏了过去。

田雨抖抖索索地举起刀,试着砍下去,刚开始连衣服都砍不穿,只听见王桂模模糊糊的提示“使点劲儿”“睁开眼”。田雨开始提示自己:“这就是一头猪,一头猪一头猪一头猪……”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那人的右臂已经被他剁得红白不清了,而王桂和独眼龙摁着那人累得满头大汗,那人每一次挣扎都让田雨自己心惊肉跳而且仿佛疼在自己身上,这和报仇雪恨的意愿太不匹配,使他感到羞耻。他就抢过独眼龙的剑往那人身上刺,这似乎比砍容易些,但一开始遇到坚硬的胸骨还进不去,直到胡乱扎在肚皮上才感到剑忽地往下沉了一截,剑刃一下子看不见了,田雨的身子被那剑带着倒了下去,趴在了那人身上,与此同时,那人一口血喷出来,嘴上的那团布都堵不住,直喷到田雨脸上,田雨一瞬间也吐了。然后他什么也干不成了,只听见别人在咔咔地砍人,在抱怨“怎么那么能吐啊,还在吐血呢,没戳你内脏你还吐血”“哎呀又吐了,他妈的烦死了,还肢解个鸟,一刀捅了得了……”然后动静就停止了,田雨再睁开眼,只见那人的脖子在喷血,喷出的东西,由红雾,变成涌泉,变成滴滴答答的东西。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没想到那人还在吐,吐出的已不是血,而是红白不清的东西,一团一团的,有时候像稀粥,有时候像烂泥,像屎,里面还冒着泡,王桂说:“怪了,这人临死屎尿失禁,不从下面出,从嘴上出。”而且他的肚子是一个大粪坑,臭烘烘的东西不停地涌出来,里面还有牵连不清的东西,似乎是肠子,这已经脱离常识,连两个刽子手都惊呆了,难道人死可以把内脏也吐出来吗?他的呕吐物已经堆成了小山,把脸都埋了,还在一拱一拱地增加,而身体似乎在同时缩小。他现在显然无法呼吸,应该已经死了,可那堆血垃圾下面的嘴还在发出轻轻的呕吐声,那不是活人的哇哇吐,只是一个还没有硬化的肉体在被气泡冲击时自然发出的声音,他就像一只被人踩扁的腻虫,就像一条死后能靠神经蠕动的原始生物,就像一条蛇精在还原,虽然皮囊还留着,内里却在化成水。没想到他死得那么不利落,那么怨毒,那么妖孽,独眼龙杀人如麻也没见过有人有这种死相的,所以他唯一的一只眼睛都瞪圆了。田雨已经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还在弯腰干呕,若非亲身经历,绝想不到杀人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这不是杀了人,这是闯进了一个噩梦。床上那些人质,没昏过去的也在吐。地上呢,冒泡,冒泡,那堆脓血还在不断增加,简直是一个尸体在拉屎。王桂扔过一床棉被盖住了它,算是让这一出谢幕了,然后,和独眼龙提起剑,走到床边。

“你们干什么?”田雨惊醒过来,“不是说不害他们性命吗?”

王桂无奈地看着田雨。

“饶了他们吧,”田雨说,“他们没有罪。”

“我们是真、不、想杀他们,真的、真的、不、想再杀人了,”王桂的话音带上了浓浓的定边口音,“可是兄弟,我得替你想想啊。你想,你饶了他们,明天他们第一件事是干啥,是发誓一辈子忘了这场噩梦吗?”田雨看到,王桂的眼睛已经红得跟脸分不清,“不!他们是跑到官府,齐心协力回忆我们几个人的相貌,让官府画出来,清楚到每一颗痣!我们倒无所谓,反正是通缉犯,早就被官府画像了,可你呢?你还得在市面上混吧?”

田雨还没想好,独眼龙已经动手了,于是,放白鸽的男女、他们的两个朋友、一个送牛奶的、一个收破烂的、一个小官吏,纷纷倒在了血喷的红雾中。

现在屋里有七具尸体了,三个凶手还不敢马上离开,因为这时候离开,天还没黑,要是碰见邻居,让邻居看见田雨的脸,刚才杀那些无辜的人就白杀了。他们就忍着臭气等待天黑,在沉沉暮色中,田雨品尝着从仇恨泥沼的腥臭中涌出来的一汪汪苦涩的泡沫,那或许是良心。

天黑后,他们放火把现场烧了,跑到田鸢家。王桂把剑递给田雨,伸着自己的长脖子说:“下一个是我了。我对不起东郭先生。”田雨一声不吭,把剑提到厨房,从已经发臭的死猪身上切下肉,用白水煮了一下,和他们一起吃。黎明前他们走了,给田雨留下这句话:“混不下来的那天,到贺兰山找我们。”田雨把小木盒掏出来,想对芮儿说几句报仇雪恨的痛快话,但是说不出来。他报了仇,心里反而更堵得慌。他抽泣起来,跪下来,把头埋在小木盒上,越哭越厉害,最后不得不把床沿含在嘴里堵住哭声,免得惊动邻居。天亮后,他把死猪拉到泾水边,往水里一扔,然后去百里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