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通天塔(第2/3页)
鸳鸯浴
一阵痛快淋漓的狂风袭来,接着是一场瓢泼大雨,扶苏策马狂奔,喊道:“快跑呀!回去洗个鸳鸯浴!”弄玉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好啊,隐身人!”街上被大雨冲得空荡荡的,他们闯进了最后一条街,一个女人站在蒙恬官邸的墙根下,墙头的琉璃瓦挡不住雨水,她湿透的裙子紧紧贴在年轻窈窕的身体上,她直勾勾地瞪着并辔而来的两个人,一动不动,但是当他们快要冲到门口时,她一扭头跑了。她的脸,弄玉没看清,但在劈头盖脑的暴雨中睁着的那一双惊惶的大眼睛,她看得清清楚楚。扶苏的马慢了下来,弄玉发现他在盯着那个女孩的背影,那个女孩为了跑得快些,把裙子撩了起来,她消失在街角,扶苏的眼光也收了回来。
“她是谁?”弄玉问。
“不认识,”扶苏狠狠抽了一马鞭,“躲雨的吧。”
“躲雨不在屋檐下躲?”弄玉心想。
到了后院,弄玉绕着天井跑来跑去,叫仆人出来兑洗澡水。扶苏在堂屋里站着,一动不动,脚下积了一摊水,马鞭还在他手里,滴着水。弄玉跑过去问:“你洗还是我洗?”扶苏抬起头来,一脸的恍惚:“啊?”弄玉夺过马鞭扔掉,把他往浴室里推:“洗澡呀!我说洗澡!快去,别着凉!”扶苏回过神来了:“哦,洗澡,一起洗,我说过洗鸳鸯浴的。”他打起精神吩咐仆人把鞭子拿到马厩里去,还伸手搂了搂弄玉,但是弄玉那双能够看穿他的心的眼睛,他不敢正视。到了浴室里,他脱衣服特别慢,等弄玉踏进浴缸,他又把衣服穿上了。
“我去趟厕所。”他说。
他这一去,就像掉进了茅坑。弄玉坐在浴缸里一动不动,听着雨声,盯着水面下自己歪歪扭扭的腿。水凉了,扶苏才回来,他说他拉肚子了,弄玉不言语。他们各洗各的,洗了一个冷冰冰的鸳鸯浴。他两腿之间,被雨浇蔫、泡得白生生软绵绵的那条虫,耷拉在水下。隐身术时代的爱情的纪念活动就这样收场了。他们各自擦干,安安静静地回房。躺下时,弄玉发现窗帘没拉严,她知道这时候再说“窗户漏着光”,扶苏是没有力气起来的,她就自己起来拉上了它。扶苏平躺着,好像精疲力竭真的睡着了,她也闭上眼睛,朝墙转过身去。当她差不多应该睡着的时候,扶苏悄悄下地,窸窸窣窣一阵,又没声了。她跳下床来,拉开柜门,看见少了一把雨伞。
她从没指望过一个皇子会一辈子钟情于她,但这个女人来得太突然了,她恨她睁着那么哀怨的眼睛截住他们的甜蜜旅途。她懒得问扶苏,这种事无需证据,仅凭心就能了解。她唯一好奇的是,那女人用什么把扶苏勾到手,那张脸,在雨中没看清,但可以肯定是有缺点的,作为一个女人,棱角太分明,嘴太宽,而且很可能是香肠嘴,但是她凭什么呢?想起那双大眼睛,弄玉不由得怀疑她让男人勃起的竟然是性格的魅力。
扶苏恍惚够了,又来亲近弄玉,睡觉时把胳膊伸给她,但她不再枕着他的胳膊入睡,她知道这是一种妥协,当初催他安慰嫦娥时他大概就是这样尽义务的。她并不是不想成全他,但她总在他身上闻到生人味,即使他刚洗完澡。
扶苏被拒绝一两次,就不再来冒犯她了,黑暗中时不时发出的轻声叹息表明他的心事仍然很重。弄玉忽然想起以前对正室夫人产生的一种看法:用刻意的冷淡来吸引别人注意,不爱她的人是不吃这一套的。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可悲极了,她不动声色地躺着,装作一个人睡得很自在,心里却在翻腾:我老了吗?我的皮肤蔫了吗?我的脸皱了吗?我的体形变了吗?可就在三个月以前他还追着亲我、要我,就在前几天他还想和我洗鸳鸯浴。白天,她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照镜子,只觉得除了嘴唇没有以前那么红,自己全都没变,连乳房都像以前那么小,可这也是他爱透的地方呀。她想起以前,就在不久以前,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嘴唇、耳朵、脖子、胳膊、胸脯、腿和一切一切的,就哭了起来,“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去办事了,可我知道他在吻那个女人的嘴唇、耳朵、胸脯、胳膊、腿,一切的一切!那个婊子!她还不如我漂亮!她就算年轻也不如我!她哪儿来的?她明明配不上他!把她和我放在同一个男人面前,没有人会要她的!可我的男人是怎么了,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难道再漂亮的女人也有被丈夫厌倦的一天吗?”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扶苏竟然不为前几天的失魂落魄找一个理由—就说心里在想父皇带十八弟出巡是什么意思啦、路上累坏啦,那都是理由啊。
在扶苏回来以前她用热面巾把眼睛敷个够,不让他看出她哭过,她不甘心扮演一个被自己深深鄙视的角色—弃妇。她仍然和他说话,心平气和,谈谈周围的熟人,谈谈军队和地方的事,谈谈孩子,除了他们自己,什么都可以谈谈。也就在这时候菲菲又来了一封信:我不要月亮了,我要回家找爸爸妈妈。在孩子心目中,爸爸妈妈还在通天塔上爬着。弄玉告诉扶苏,她要回娘家长住,扶苏追问她为什么不把孩子接回来,她便打破了这僵局:“我不想碍你的事。”
扶苏说,那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在他们夫妇俩出游期间,她一趟一趟往这儿跑,卫兵每次都说他不在,她认为卫兵是在骗她,最后就在雨中死等着,她被浇得大病一场,扶苏那几天情绪不好,是怕自己作孽害了两条人命。
“她好了,孩子也保住了,姓嬴的人不能留在民间,等父皇东巡回来,我必须禀报他。”
弄玉咬紧牙关听着,眼里没有一点泪光,这些她早料到了。不过她刚刚知道皇帝东巡也会成为她命运中的一个转折点。是的,等他的父皇东巡回来,她就是第二个嫦娥了,等他的父皇东巡回来,肤施就不是她的肤施了,她在这儿一直以女主人自居,连嫦娥在这儿也被她当成了客人,这儿不仅是她找到隐身人的地方,也是她小时候梦里来过的地方,现在她觉得这幻觉蠢透了。她继续收拾东西,扶苏进来说些愧疚的软话,她也没停下来。扶苏要跟她一起走,被她推下了车。刚出城,却下起了暴雨,扶苏骑马追上来喊:“你这个样子跑回去,老人怎么想?”
这话击中了她的要害,她是不甘心带着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回家。她就跟扶苏回去了。雨把她浇透了,她倒想学学那女人的样,来一场病,可她的身体像她的个性一样强。扶苏亲手兑热水,让她先进去,又把干衣服往浴室里送,她洗完后,扶苏又撑着伞把她送回卧室,床已经铺好了,他自始至终像照顾一个孩子。这番殷勤背后是要娶那个女人的铁打的心思,想到这个她的心就暖不起来。扶苏上床后她告诉他,不必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