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 (发现自尤卡坦海岸的手稿)(第2/4页)

克伦茨和我通常轮流睡觉。船员哗变就发生在我休息的时间内,也就是7月4日上午5点。仅存的那六名猪狗不如的水兵认为我们已经必死无疑,突然因为两天前没有向美国佬战舰投降而爆发出狂怒,发出谵妄般的咒骂,在船上大肆破坏。他们像畜生似的咆哮,毫无顾忌地砸烂仪器和家具,大喊大叫地胡说什么象牙雕像有诅咒,黝黑年轻人的尸体盯着他们看,被扔下海后自己游走。克伦茨上尉吓得动弹不得,娘们似的莱茵软蛋也就是这个德性了。我向全部六名船员开枪,这是必要之举,并确认他们都已死去。

我和克伦茨上尉通过气密舱将尸体投入海中,U-29上只余下我们两人。克伦茨显得极为紧张,大量饮酒。我们决定利用剩余的物资尽可能长久地活下去,船上还有大量口粮和制氧装置用的化学药品,它们逃过了猪狗般下贱的船员的疯狂破坏。罗盘、测深计和其他精密仪器都已损坏,因此只能靠手表、日历以及通过舷窗和瞭望台所见物体估计出的目测速度来猜测位置。还好本艇的蓄电池电量充足,可供船内和探照灯长时间使用。我们经常用探照灯照射四周,只能见到海豚平行于我们的漂流线路游动。我对这些海豚产生了科学兴趣,因为普通的真海豚是鲸目的哺乳动物,必须靠空气维持生命,但我盯着一条伴随本艇游动的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没有见到它改变自己的潜行状态。

随着时间的过去,克伦茨和我认为我们一方面还在向南漂流,另一方面也沉得越来越深。我们辨认出多种海洋动物和植物,大量阅读这方面的书籍,这些书是我为了打发闲暇时间带上船的。我注意到我这位同伴对科学的了解远不及我,他的大脑不是普鲁士式的,而是沉迷于毫无价值的想象和猜测。我们必将死亡的事实对他产生了怪异的影响,他经常在悔恨中祈祷,悼念被我们葬送在海底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全然不顾为了德意志祖国的一切牺牲都是那么高贵。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失衡越来越明显,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象牙雕像,编造海底被遗忘的失落魔物的故事。有时候,作为心理学实验,我会诱使他说出那些离奇呓语,听着他没完没了地引用诗歌,讲述沉船传说。我为他感到遗憾,因为我不愿看见一名德国人如此受苦,而我可不想和这么一个人携手赴死。我很自豪,因为我知道祖国将如何纪念我的功绩,我的子孙将被教导成如我这样的铁汉。

8月9日,我们窥见洋底,于是用探照灯的强光照亮它。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平原,大部分被海草覆盖,点缀着小型贝类的壳。有时候能看到轮廓怪异的黏滑物体,披着海草,嵌着藤壶,克伦茨声称它们肯定是在此安息的古代沉船。有一件东西让他格外困惑,那是个看似坚实的尖峰,从海床突出约四英尺,宽约两英尺,侧面平坦,上表面光滑,在顶端形成一个很大的钝角。我认为那是一块露头岩石,但克伦茨认为他在那东西的表面上看见了雕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始颤抖,像是害怕似的转身不敢再看,但没有仔细解释,只说海洋深渊的广袤、黑暗、偏远、古老和神秘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的大脑已经疲惫,但我拥有德意志人的钢铁意志,很快就注意到了两件事情。首先,U-29顽强地承受住了深海的压力,而那些海豚依然在四周出没——绝大多数博物学家都认为高等生物在这种深度不可能存活。先前我高估了本艇所处的深度,这一点可以肯定,但即便如此,我们此刻的深度依然使得这一现象变得异乎寻常。其次,根据现在对洋底的观察和在较浅处对海洋生物的观察,我们向南漂流的速度没有什么变化。

8月12日下午3点15分,可怜虫克伦茨彻底发疯了。我在图书室阅读,他本来在瞭望台里用探照灯查看外部情况,随后跌跌撞撞地冲进图书室,面部的表情泄露了内心的扭曲。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他的话,着重点出他一再重复的内容:“他在呼唤!他在呼唤!我听见他了!我们必须去!”他一边叫喊,一边从桌上拿起象牙雕像塞进衣袋,抓住我的手臂,想拉着我走扶梯上甲板。我立刻明白他想打开舱盖,带着我一起跳进外面的大海,我对这种自杀加谋杀的疯狂行径实在没有思想准备。我拉住他,尝试安抚他,他却变得更加凶恶,说:“快来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忏悔而得到原谅好过抗拒而遭受惩罚。”我尝试与安抚背道而驰的办法,说他疯了,可悲地精神错乱了。但他不为所动,只是叫道:“假如我疯了,那反而是神的慈悲!愿诸神可怜这个人,他麻木不仁,在最恐怖的末日面前依然神智健全!来吧,趁着他还在充满仁慈地呼唤我们,快发疯吧!”

这一场爆发似乎释放出了他意识中的压力,因为在此之后,他变得温和多了,说假如我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话,那就请放他单独离开。我的选择很简单。他固然是德国人,但只是区区一名莱茵平民,更何况此刻已经发疯,有可能会造成危险。只要接受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解除这个已经算不上同伴的威胁。我请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只换来一阵异常诡异的狂笑,因此没再重复这个请求。考虑到我也许还有获救的可能性,我问他要不要留下一簇头发或什么纪念品给他在德国的家人,但他的答案依然是那种诡异的大笑。他爬上扶梯,我走向操纵台,等了一段时间,操纵机器送他走向死亡。等我确定他已经不在船上了,就用探照灯四处扫射,希望能最后再看他一眼。我想确定他是会像理论上那样被水压挤扁,还是会像那些异乎寻常的海豚那样不受影响。但我没有找到我故去的这位同僚,因为海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周围,挡住了瞭望台向外的视线。

那天傍晚我非常后悔,我应该在可怜虫克伦茨离开前,偷偷从他口袋里摸走象牙雕像,因为我为记忆中的雕像深深着迷。尽管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忘记那个头戴月桂花冠的俊美年轻人。我同时还感到遗憾,因为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心声。克伦茨虽然在精神上不可能与我相提并论,但有总比没有强。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琢磨着我将在何时迎来死亡。是啊,我得到救援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第二天,我爬上瞭望塔,习惯性地借着探照灯扫视周围。向北望去,自从四天前见到海底以来,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注意到U-29的漂流速度没那么快了。我将光束扫向南方,见到前方的洋底呈现出明显的下降坡度,形状异常规整的石块摆在特定位置上,像是依照某种规律安放在那里的。本艇没有立刻潜入更深的海底,因此我只能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束向下照射。由于转动过快,一根电线断裂,耗费了我不少时间修理,最后探照灯终于恢复了工作,照亮了我身下的海底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