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夜】 目目连(第7/8页)

“不——并非如此。”

平野坚决地否定了。

医师讶异地询问原因。他对于自己的分析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真的——是如此吗?你敢确定吗?那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吧?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不对。那不是我的眼睛。”

“是吗?”

“因为——一点也不像啊。”

完全不同。

“平野先生,人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且会配合自己的欲望变化。你再想想,那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这并不是记忆呀,医生。”

平野语气坚决地打断医生的发言。

接着突然说:“医生,请容许我问一个无聊的问题,请问这个房间在几楼?”医师冷不防地被问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不明所以地回答:

“四楼——”

“是吗?那么……”

平野站起身。

“那么,从你背后的窗户……”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窗户。

“凝视着我们的那只眼睛……”

“眼睛?”

“那只眼睛又是谁的眼睛呢?”

“凝视——什么意思?”

“你没感觉到吗?视线正投射在你的背后哪。”

“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看啊,那只眼睛不是正在窗边一眨一眨的吗?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我是看着实体说的。”

“那、那是你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这、这里是四楼,怎么可能——”

“不对。窗户上面没有我的倒影,我只看见眼睛。跟我的眼睛毫不相似的一只大眼睛。医生你也感觉到了吧?就是那种感觉。这就是我所说的视线——”

盯。

“医生,我相信你的分析——应该都是正确的。我有想偷窥的冲动,我有可耻的性癖好,内人死了也是我害的。但是这些道理——”

这些道理——

“——都没办法说明存在于我眼前的那只眼睛!”

“眼、没有什么眼睛啊!”

“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回头不就得了?医生你不断否定眼睛的存在,但是从刚才就不敢回头,只敢盯着我瞧。眼睛就在背后呀,在医生你的背后。为什么不敢回头看呢?只要你不敢看,它就存在于该处。我想你一定也感觉到视线的存在吧。而我……”

平野看着窗户旁的眼睛。

眼睛啪嚓地眨了一下。

5

有人在注视着。

从电线杆后面、建筑物的窗口、电车置物架的角落。从远方,由近处。锐利的视线,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视线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视线之中,他觉得快被视线灼伤了。

川岛一个人站在车站旁等候。

川岛一看见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变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怜悯地说。

“你去看神经科,结果医生怎么说?”

川岛问。平野忧郁地回答,“呃,他说我有点异常。”

“但是川岛,那位医生自己也挺有问题的,看他那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介绍给我的。说是他的得意门生。看来徒弟本领还是不够。”

川岛努着下巴,不满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出气。平野想,他大概期待会有什么奇特的诊断结果吧。

“学者基本上还不都那个样子。”

“真是。”

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徒然回忆起许多讨厌的事情罢了。平野打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么失落。只不过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会有一阵锥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从心底觉得——想见妻子。

怀念的感觉或多或少抚慰了平野。

刺痛。

啊。

从车站旁两人约见的地方,又有视线投射而来了。

“川岛,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平野说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人在的家里安静极了。

平野从玄关笔直地朝一年到头铺在榻榻米上的床铺前进,坐了下来。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边的肩膀、右大腿、脚底——刺痛、刺痛……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连忙打开电灯,房间正中间在电灯光芒照射下逐渐明亮起来。一只飞虫撞上电灯,沙沙沙地在灯泡上爬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

平野缓缓地抬起头。

在污黑的土墙、在脏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这次从纸门的破洞传来。

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

“看什么看!”

平野大声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闭起来,视线暂时被遮蔽住了。

心脏的跳动有如鼓声咚咚作响,太阳穴上的脉搏砰砰跳个不停。不知为何,平野觉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头埋进棉被里。他现在害怕视线,更害怕自己肉体表面与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触。

——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所以眼睛所见世界都是虚妄,人靠着皮肤触感认识世界,皮肤是区别内外的惟一界线,但这个界线却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让它暴露在危险之中。平野用棉被覆盖皮肤,密不通风地覆盖起来,弓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之中。

这样就不会被注视。这样就能安心了。只有像这样分隔自己与世界,平野才能获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点点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会入侵。平野紧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视线、跟世界隔离开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被注视了。

只有棉被的防护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温暖之中感觉到妻子的温暖,轻轻地打起盹来。

如同处于母亲的胎内般,平野安心了。

枕头刺痛了脸颊。

好硬。仿佛针一般的奇妙触感。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眨。

紧贴着脸颊的那个东西张开了。

黏膜般的湿濡触感。

——呜。

脸离开枕头。

在枕头表面,一颗巨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呜、呜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开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