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陆夜】 倩兮女 [31](第2/7页)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无法担当教师之责。所谓的教职,乃是与学生、与社会,以及与自己的斗争。

片刻也不得松懈。

所以,纯子从未笑过。

——是的,明明她从未笑过。

学生们为何又会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纯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弓着背、抱着双肩,仿佛想保护自己般畏畏缩缩地走路。

——自我意识过强了。

绝对是。真愚蠢。

纯子挺起胸膛,挥舞手臂,阔步前进,似乎想赶走内心的愚昧,脚步声喀喀作响。

石砌的校舍之中,

脚步声由四面八方反弹回来,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后,

一道阴影闪过。

嘻嘻。

——笑了。

纯子朝该处奔跑而去。

柱子背后站着姓神原的老教师,神原双眼所见之处,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奔跑离开。

神原的视线追着女学生,直到不见影踪,接着她转头面向纯子,以仿佛百年前的宫廷女官的缓慢语气说:“山本老师,你怎么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么?

“刚才那些学生——”

“啊。”神原眯起眼睛,“她们在走廊上奔跑,真不应该呢。”

“这……”

并不是想说这件事——

“她们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实我一直都站在这里。那些女孩子并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边走边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发现我在附近,觉得尴尬难为情吧。”

“她——们说了什么话?”

“哎呀,即使是教师也不应该偷听谈话内容啊。”

老教师和蔼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应该是在说些不该说的闲话吧?”纯子表示疑问。

神原表情诧异。

“所谓不该说的闲话是?”

“就是被人听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这——”

——例如,关于我的坏话。

纯子说不出口。

“本学院戒律严格,走廊上禁止私语,所以她们才会逃跑啊,我看她们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应是如此吧,一定没错。

——但是。

“但是——我好像听到她们笑?”

逃走时似乎嘻嘻地笑了。

听纯子说完,神原歪着头回想说:

“这——或许在聊天时有说有笑,不过她们一看到我的脸立刻缩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们边跑边笑闹,我一定会立刻告诫她们的。”

是的,这间学院有条禁止笑闹的戒律,但没有人遵守,就连眼前的老教师,在刚才短暂的谈话时间里也微笑了好几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规定,干脆别制定。

纯子这么认为。

这间学院是一间强制住校的女子教会学校,因此这类戒律或禁忌皆从基督教义而来。

但是——虽然在此任职,纯子本身却完完全全是个无神论者。

学院表面上推崇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虚骸,于学院之中不具任何机能。只不过眼前这位神原老师倒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诚教徒的神原——也会笑。

纯子——从来没有笑过,总是一副苦瓜脸。

有时连纯子也受不了自己为何老是看起来心情不好。

即便现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师,你——是否累了?”

神原问。

的确是累了。

夏天以来,纯子遇到了单凭自己难以处理的严重问题,不论她怎么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决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问题还是两个。

一个是学生卖春。

另一个则是——

——结婚。

卖春与结婚,一般并不会将这两个问题相提并论,但对纯子而言,这两个问题却必须透过同一个关键词并列提起、并列而论,这个关键词即是……

女人。

纯子担任教职之余,还是个热心参与女权运动的斗士。站在女权运动的角度,不管卖春或结婚,皆是封建社会对女性不当压榨的腐败制度。

所以,纯子无法单纯将卖春视为违反善良社会风俗的不道德行为,或抵触法律的犯罪行为而加以挞伐。

相同地,她也无法将结婚视为人生最大的幸福而全心全意地接受。

如果不假思索便接受这类制式的泛泛之论,等于是放弃个人的判断,所以纯子日夜不分地拼命思考。

当然,纯子平时就会思索这类问题。只是,理论与现实往往无法完美画上等号,现实中的事件不可能依循道理思考、获得合理的结论后就得以了结。

卖春的是自己的学生,要结婚的则是自己,两者都是现实的事件,要判断、提出结论都必须经过充分的思考,轻举妄动只会留下祸根。

结婚终究只是一己之事,影响所及范围还不大,若无法下定决心还能先搁着。

但是卖春就不一样了。

仅依循社会规范对学生的不当行为作出惩罚很简单,但事情并不会单纯地就此了结,纯子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学生的一生。纯子不愿意将自己的意见强加在学生身上,但是这种情况下,不管学生是基于什么信念才做出卖春行为,社会都不会原谅她。

纯子认为,事情的解决之策恐怕只有清楚地传达自己的看法,并充分尊重学生个人的意志下,让学生自己判断作出决定。

社会这种无可救药的愚蠢结构或许会迫害学生,但保护学生是教师应尽的职责。

她与学生讨论了无数次。

在学生作出决定之前,她都不打算向学院报告这件事。

因为大部分的教职员都是受到男性优势社会洗礼的性别歧视主义者。

显而易见地,与放弃思考的人对话是无法获得理想结果的。

总之,这件事情绝不能随便处理。

经过三个月抱头苦思的日子。

纯子已是疲惫不堪。

但是——即便如此,她并不认为她的烦恼影响了日常的职务,她自认善尽职责。

她向神原老师表示如此。

“你做事太认真了。”老教师说,“以致旁人看你也觉得疲累。如果你一直都这么紧绷,身体会承受不住,紧绷的情绪也会传染给学生啊。”

“请问——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老教师踏出蹒跚的脚步。

“孩子们害怕你呢。”

“求之不得。”

“你不喜欢受学生爱戴吗?”

“我没打算讨好学生。我——就是我,想批判我,当面对我说即可,只要合乎道理,我自然服输;只要能驳倒我,我随时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太好战了。”老教师停下脚步,一脸受不了地看着纯子。

“我认为你参与的女性解放运动很有意义,也看过你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我认为女权运动的主张非常正当、合理,看到某些部分还觉得很畅快,日常的不满也得以抒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