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坊]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②(第15/25页)

老师记忆力虽然好,却是个完全无法维持整齐的人。他的房间堆满资料,乱得简直像垃圾场。老师的背包和夹克口袋里面也是一样。东西只要装进里面,就无法保持原样。

乱成一团。

老师就像搅拌坩埚似的在背包里头搅了老半天,总算抽出一个油纸包来。那个纸包里面装着老师的宝贝——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鉴《画图百鬼夜行》丛书。

老师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翻页,很快地紧盯着书页凑上脸去,接着用力把书递过来。

“就是它啊,沼上!”

我根本没法入睡。

“什么啦?快睡吧。”

“才刚过九点,不是吗?我才睡不着呢。重要的是这个啊,这个!”

老师把打开的书本塞给我。

“什么啦……”

上面画着荒废的田地般的景色。

泥田坊——是画有这个妖怪的一页。

一个三指妖怪下半身浸在泥泞里,摆出像在索求什么或像要迎接什么似的手势。妖怪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发,那张脸上……只有一只 眼睛。

是独眼妖怪。

“这是什么?”

“还问,你仔细看啊,这可是独眼妖怪呢。我一直很在意它,可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什么叫泥田坊的妖怪。民俗语汇中没有,也没有传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妖怪,绘卷中也找不到。只有这本书有。”

“是石燕的创作吧。先前的岸涯小僧不也是吗?那也是创作吧。”

“就算是创作,也不是随便创作出来的。”老师不是拍胸,而是拍肚说。“石燕可是个天才呢。这本画集里面暗藏了一层又一层的意义,就像是狂歌的形式。这你已经学到了吧?所以呢,喏,独眼妖怪与田地不是透过山神连结在一起的吗?”

“哦……”

“所以啊,我想能不能以此为线索,解开这个谜。呃……”

老师把脸凑近书本。

“我看看,这里写的文章是……古时北国有一翁,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辍……原来如此。是认真的老头子守护田地的故事呢。然后这老翁死了……儿子沉迷于酗酒,不事农业,最后甚至还把田卖给了 别人。”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是吗?然后……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

老师读到这里,突然“呜哇!呜哇啊啊!”地怪叫起来。

“干干干吗啦?你够了哦……”

我留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人家会奇怪我们不睡觉,到底在做些什么。

“什么够了,沼上,一点都不够,你看这个,这里,就是这里……”

老师兴奋无比,一次又一次指着泥田坊的画。

“上面写着……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呜哇啊啊!”

“怎样啦……咦?”

还田。还……我田。

“真的假的?什么跟什么?这是……刚才的醉汉?”

“那、那、那搞不好不是醉汉啊!”

老师睁大了小小的眼睛。

“虽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妖怪,但这些巧合太可疑了!明天我们去镇守神社看看吧!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如此这般……我们隔天一早前往镇守神社,却在那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就是……田冈父亲的尸体。

4

那个时候……我被怀疑了。

当然是被警方怀疑。我们是完全无法证明身份的流浪汉,而且还是他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们完全无法辩解。

状况十分紧迫。可是,我困得要命。毫无紧张感,也没有危 机感。

结果……后来老师一整个晚上不停地谈论泥田坊。

一下子说什么还我田的还是归还的意思吗?还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说什么文中北国的意思是北方之国,还是北陆道 [55]沿线的意思?

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嘛——一般人会这么想吧。但遗憾的是,我只是比较接近常人一些,其实也是怪人一伙的,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师来了。

一有人附和,老师更是兴奋了。

老师不断地发表高论。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语中的俗语“脸上蒙泥”,说到泥,就代表了耻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样,这意通放荡——荡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应该是在影射浑身泥泞地守护的田圃,被放荡的儿子拿去当成酒色的担保。还有……意味着流当的说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还有……从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还有……日语有句俗谚叫棒打泥田,表示乱七八糟、毫无益处、游手好闲之意。

虽然很像只是在玩谐音游戏——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谐音游戏——但我也开始发现,它的本质似乎就在这里,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师就益发自大。他被自己的话激发灵感,边说边有新发现,因而更加兴奋了。我碰到感觉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该这么做,却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来。

十点变成十一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还记挂着田冈。

老师的声音很大。光靠一扇隔门,实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冈应该觉得很吵。

如果他在睡觉姑且不论,但他说要等父亲回来,所以应该不要紧吧——一开始我的脑袋一隅还这样想着,可是十一点过后,我也开始将隔壁的人抛到脑后了。

真是丢脸,我和老师聊得浑然忘我了。

回过神时,夜已经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师仍滔滔不绝,但我被射入房间的阳光照到,回过神来,不必说,对邻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们吵了整晚,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田冈父亲回来的迹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们沉迷于谈话,若是有人进屋,一定会发现吧。我叫老师闭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