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侣租客(第4/5页)

阿旦和羽罗知会完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

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好像真的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么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半夜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正常人吗???”

这个钟点,宾客都还没到,斗场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活动。

工作人员里面也包括今天要上场的格斗者。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披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愿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做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很彻底。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铜颜色,和猛兽一样粗糙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炽热的泪珠,把他专门买来穿戴的那身礼服前襟全部浸湿。旁边的人厌恶而惊奇,不敢质问,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开去。

他哭完整场。

然后走出剧院,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为父亲的生涯之中,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一声来自女儿的呼唤,没有靠近过她的方圆一百米,没有切实存在过。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以父亲自居。

并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搏努力,积累下一笔财富,在女儿成年时为她购置一份体面礼物,比如在上城区的一个小公寓。

她演出归来,可以好好休息。

想象她即使是孤独地走过深夜的林荫道,那摇摆的树叶后除了微风并无玄机。

让她留在和暗影城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种种正面形容词的世界。

鸭嘴兽就怀着这样的心事,准备走出休息室。

这时候他眼角瞥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阴影。

不应该是人,没有人拥有如此纤细狭窄的体形,除非被一把足够快的刀从头到脚片成许多份;更没有人有那么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里燃烧的两团磷火,向鸭嘴兽定定地凝望着。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下忽然动弹不得。

像极了梦魇,神智身体都被包在一个巨大的混沌里,不得动弹,呼唤无声,挣扎无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么真实。

地面扭曲,发出诡异的喘息声,一片片木板翻腾着裂出巨大孔洞,从下面钻出一条一条黑色的纤细触角,或者说,纤细的、纸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适才眼角所见,一模一样,成千上万,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缠上了鸭嘴兽的身体,脚趾,小腿,大腿,剧烈的灼热一路蔓延,鸭嘴兽能够清晰感受赤裸皮肤遭受的炮烙之痛。轻微的吱吱吱吱声音后面跟随着焦黑断裂,一层层血肉往下剥落,骨骼颤抖,软化,很快就支撑不住。

触角继续游动,蔓过了他的胸膛,蔓过了鸭嘴兽胸口所刻女儿的芳名凯瑟琳,到达脖子。痛苦超过了过去所有所受伤害的总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最后关头涌上心头的悔恨,是忘记告诉荷西自己女儿的邮寄地址,也许只能寄望于好心的老板,会多花一点时间去整理他的遗物,在那本记录每一场战斗收入的小本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凯瑟琳的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集中最后意志睁开一丝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何方神圣。

鸭嘴兽是一个迷信的人,今生无望,至少死后的鬼魂知道找谁复仇。

咦,这是谁?

眼前分明站着两个人,男孩子疏朗强悍,女孩子很美,都很年轻。

焦热剧痛带来的昏眩狂乱里,这两个人的影像却分外清晰,纤毫毕现,连说的话也字字入耳,每听到一句,便突然会有一种凉意掠过全身,瞬间逼退地狱来的炎焰。

“这个人要死了。”男孩子说,声音清澈,隐约有悲悯。

“死吧,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静,她对死亡并无特别感想。

“我不喜欢有人死去。”

“生死寻常事,这是他的命运。”

男孩子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来,按在鸭嘴兽的额头上。

那指尖凉彻骨髓,从额间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达肌体每一个毛孔。鸭嘴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焦糊的身体,忽然间通体舒畅,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一切被伤害的部位都瞬息间恢复原状,而且更加饱满强壮,这过程比一朵花绽放还要快,还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那上面粘着一条小小的黑色触角,顶头有鲜红一点,明灭生光,不知是眼还是心脏。触角正在凶猛地扭动,却根本挣脱不开指尖的牵引,姿态中充满费解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