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而现在,遭难的却将是我自己。而我并不勇敢——我不认为自己能深呼吸,避免身体过度紧绷,像我妈妈教卡茜亚的免痛窍门说的那样。我发觉,有那么一个可怕的瞬间,我在想象龙君的脸如此靠近我自己的脸,甚至比他选女孩看我时更近——他那双黑眼睛如此冷漠,像黑石一样泛着寒光,那些钢铁一样坚硬的手指偏又热得邪门,正从我身上一件接一件剥去衣衫,同时他还对我露出那种油滑又满足的笑。要是他全身都那么热怎么办?我会觉得他像一块巨型火炭,整个压在我身上,摁住我,然后——

我打个寒噤,止住胡思乱想,站起来。我低头看床,又看看这个根本就无处藏身的小房间,我赶紧离开这里,回到走廊。廊道一端有段楼梯,向下延展的螺旋形很是窄小,所以,我看不到下次转弯后面有什么。下个楼梯都害怕,这听起来有点儿蠢,但我确实害怕,我差点儿就逃回刚才那个房间里。最后,我一只手扶着平整的石墙,开始慢慢向下走,我把两只脚放在同一级台阶上,停下来听一会儿,才敢继续下一小段。

我这样走下一整圈之后,并没有任何东西扑向我,我开始像个白痴一样胆儿肥起来,走得更快一些。我又走完一整圈,但还是没有到达平台;再转一圈还是没有,我重新开始害怕,这次是怕楼梯来自魔法,会这样一直一直延伸下去并且——你知道的。我开始跑得越来越快,我连跳三级台阶,到了下一楼层的平台,一头撞在龙君身上。

我瘦得皮包骨头,但我爸是全村个子最高的人,我都能到他肩膀,龙君又不是大块头。我们两个险些一起滚下楼梯。他一把抓住扶手,动作很快,另一只手扯住我的胳膊,好歹让我们两个都没跌倒。我发现自己紧紧靠在他身上,扯住他的外套,直瞪着他愕然的面孔。有一会儿,他错愕到无法思考,看起来就像个突然受到惊吓的普通人,有一点儿傻,有一点儿露怯,大张着嘴巴,圆睁着双眼。

我自己也很吃惊,所以原地没动,就在原处,无助地张大嘴巴傻看着他。他恢复得很快,怒火从脸上掠过,把我从身前推开,让我自己站住。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抢在他前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在找厨房!”

“真的吗?”他狡猾地反问,脸上一丝刚才的那份惊惶也没有了,变得冷酷又愤怒,而且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臂。他手上用力,捏得我好痛。我隔着上衣袖子都能感觉到那份热力。他把我拖向面前,朝我俯下身——我觉得吧,他应该是想达到泰山压顶式的震慑效果,因为我个子太高达不到,就更加气急败坏。如果给我点儿时间想一想的话,我本应该向后弯腰,缩起身体,但我当时太累太怕,没做出应有的反应。所以他的脸就在我对面,近到他的呼吸能喷到我的嘴唇上,我能在感受到的同时,听到他冷酷且不怀好意的低语声:“也许我该带你去那儿。”

“我能——我能——”我试着回应,一边哆嗦,一边试图仰身避开他。他转身背对我,硬拖着我下楼梯,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次我们转了五圈才到下一层,然后又是三圈,光线变暗,最后他才把我拖到高塔最下面一层的地板上,这是一个巨大而没有窗的地牢式房间,石块砌成,有一个巨大的壁炉,看上去像一张嘴角下拉的嘴巴,传说中地狱烈焰一样的火苗充斥其中。

他把我拖向壁炉,在盲目的恐惧中,我意识到他要把我丢进火里去。他太强壮,这跟他的身量很不相称,轻易就能把我拖下那么长的阶梯,但我也不会任由他把我丢进火里。我不是淑女式的乖女孩,我这辈子都在树林里疯跑、爬树、钻灌木丛,慌乱中力量又加倍惊人。我被拖着靠近壁炉时大声尖叫,接着就拼命挣扎、抓挠、扭打,所以这一回,我还真把他掀翻在地了。

我跟他同时跌倒,我们两个的头都撞在石头地板上。晕头转向四肢纠缠着蒙了一会儿。火苗就在我们身边升腾跳跃,噼啪作响,我的慌乱渐渐褪去,突然发觉壁炉边墙面上有小小的铁炉门,炉火前还有烤肉签,上方宽大的柜子里装了不少锅具。这里只是厨房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用几乎是惊奇的语气问:“你疯了?”

“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进烤炉里。”我说,头还有点儿晕,然后就开始大笑。

其实这不是什么真正的笑——我那时候已经有几分歇斯底里,六神无主,肚子又饿,被拖下楼梯后脚裸和膝盖青肿,倒地又摔得脑袋很痛,但一笑起来,就收不住。

但是他不了解内情啊。他知道的,就是这个被他选中的乡村傻丫头正在嘲笑他本人——龙君,整个王国最伟大的巫师,该丫头的领主和主人。我觉得,那之前的一百年,恐怕都没人敢嘲笑他。他坐起来,把我的腿从他自己的腿上踢开,站起身,对地上的我怒目而视,像只愤怒的猫儿。我只是笑得更厉害,他突然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地板上傻笑,就好像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付我似的。

他走后,我的干笑渐渐停息,空虚和恐惧感都减轻了一些。他毕竟没把我丢进火炉,甚至都没扇我耳光。我自己站起来,环视房间:当时并不容易看清,因为壁炉太亮,这里又没有别的灯光。但当我背对火焰,就开始分辨出大房间的样子:其实还是有分隔的,这里有些凹室和矮墙,还有些架子上放满了闪亮的玻璃瓶——我认出那是葡萄酒。我舅舅曾经给我外祖母家带过一瓶,过冬至时用。

这里到处都储存着食物:好几桶苹果用稻草分隔,成袋的土豆、胡萝卜和防风根,还有长辫的圆葱。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我看见一本书,立在没有点亮的蜡烛、墨水瓶和羽毛笔旁边。我打开它,发现这是一部账本,里面有所有食品的库存清单,字迹非常有力。在第一页底部,有一段很小的字迹,我点燃蜡烛,弯下腰,眯起眼睛细看,才勉强看清内容:

早饭八点,午间正餐一点,晚餐七点。提前五分钟把食物摆放在书房,你就一整天不必见到他——知名不具。勇敢些!

无价的忠告,而那句“勇敢些!”就像友善之手的爱抚。我把账本抱在胸前,这一天头一次不再觉得孤单。天色看起来接近中午,而龙君并没有在我们村子里吃过饭,所以我开始张罗正餐。我不是什么优秀厨师,但妈妈至少监督过我学会凑出一顿饭,而且我承担了全家的采摘工作,食材好坏还是能分清的,也会分辨水果何时成熟。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材料可用:这里甚至有几抽屉的香料,闻起来就像是冬至时的蛋糕,还有一整桶新鲜的软质灰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