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中宵露残雪倾城(第16/19页)

寐庄惊骇之余心如刀绞。

那是他嫡出的皇长子,他最倚重得力的重臣。没人比他更了解这集合双人之力使出的冰封之术有多大的力量,何况魇暝的身体已经病骨支离,不可能禁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魇璃浑身发抖,趴在冰面上用力锤打着冻得严严实实的寒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兄长的身体虚弱,一直都没有出过凤仪殿,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魇璃敲不开冰面,煞白着脸强摄心神,口里喃喃道:“解术…… 对,瞑哥哥,你撑着……我马上解冰封之术……”她手里捻了个融字诀,正要施展,却被随后落在她身边的鹰隼一把握住手掌拉了起来。

“你干什么?”魇璃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却听得鹰隼沉声道,“你忘了檀帝的下场了吗?”

魇璃抽了一口凉气,继而全身再无力气,瘫倒在地,欲哭无泪…… 鹰隼蹲身趴在冰面上,耳朵贴在接近魇暝的那块冰面上听了半晌,方才笃定地言道:“北冥王尚有一丝生气,他的生命停滞在了他中冰封之术的那一刻,他没有死,但是现在解术就等于把他的身体拉回那一刻,以他目前的病体,势必无法承受这等巨变……”

魇璃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语言,喉头一甜,一口心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与魇桀拼斗本已经受了极重的伤,但一切都不如亲手冰封了自己的兄长,置兄长于不生不死之境所带来的刺激大。

除了撕心裂肺之痛,她甚至来不及生出追悔之念来……

寐庄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走到魇璃与鹰隼身边,老泪纵横。

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政变就此落幕,但他的三个儿女全都损折当场。

魇暝不生不死冰封步淼庭下,尚不知如何救拔;魇桀折断紫金角,重伤昏迷;

还有魇璃,她身上的伤迟早会自愈,但犯上作乱之罪已经是既成事实,若不依律法惩戒,梦川皇权岂不是人人皆可颠覆?

鹰隼蓦然拜伏于地,沉声道:“微臣斗胆恳求陛下,饶帝姬不死!” 寐庄掩面长叹:“众目睽睽之下……你让朕……如何饶她?”

鹰隼仰头直面寐庄,扬声道:“帝姬只是想为北冥王求得一线生机,一切皆是不得已为之。陛下驾临此处,应该已经见过百官对此的态度,二殿下若是真能令百官信服,万民归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步淼庭之变绝非帝姬一个人的选择,若陛下诛杀帝姬,则百官皆是同谋,是不是也要诛杀满朝文武?”

寐庄心念一动,转眼看向步淼庭之外。

鹰隼扬声喊到:“各位大臣、将士,你们可曾见过明昭帝姬犯上作乱?”

只见无数的龙禁卫皆背过身去,远远望去,在前一道宫门处矗立的百官也背过身去,默默无语之中带着同样的笃定。

自打金台封帅发生事故,亲眼见到魇暝与魇璃合力拯救百姓,梦川中的朝臣与百姓都甚是敬重他二人,所以才会有百官参与步淼庭之变的事。

他们的立场,早在这转身之间。

“不曾见!”所有人齐声答道,声震九霄。

寐庄仰天深深吸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素知魇璃声望颇高,却不知竟然如此归心。他虽恼魇璃引起事端,但他内心本就想保全魇璃这条血脉,而今群臣都为魇璃背书,酌情轻判也无损皇室威严,于是扬声道:“明昭帝姬扰乱立储大典,罪不可赦,收入天牢,明日辰时押往大雪山水灵洞天轮回池中,贬谪下界,以儆效尤!”

无数人松了口气,贬谪下界虽已属重刑,但无论如何,一息尚存总比没了性命强。何况既然主犯都已轻判,其余的人也就安全了……

魇璃已经不记得囚车是如何载着自己穿过澧都的街道和城外,一路上有无数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无数伸出的手臂在向她挥动。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行刑官将她锁在轮回池中的盘龙柱上,她才有所知觉。

过去这一百年所发生的事在她脑海里一晃而过,风郡囚宫、藤州废都、天脉群峰、沙幕关内、忘渊鎏金城、六部戮原、梦川澧都、琉璃城、赤邺废土、南蜉洲、北冥城……她去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事,归根结底不过只是为了帮兄长拿到那颗救命的果子,结果却是她亲手冰封了兄长,以往种种冒险拼搏,全都成了一场空……

她听到脚步声响,抬眼看去,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看看冰凌的空隙里透进来的光线,似乎就快到午时了。

午时轮回开,轮回一开,她就会堕落尘寰,不再是天道梦川的明昭帝姬,甚至有可能不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魇璃自我解嘲地笑笑,她的父皇没有治她死罪,兴许在他看来已是恩典。但她没办法感激他的宽宏大量,她只知道,如果不是他使出的那一击冰封之术,逼得她不得不反击,根本不会连累兄长落到如斯境地。

冰凌背后一个影子缓缓而来,鹰隼出现在轮回池边。

魇璃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向另一边:“你还来做什么?见我最后

一面吗?”

鹰隼没有说话,只是踏入轮回池中,蹚过齐腰深的池水,来到魇璃面前:“这不会是你我的最后一面。”

魇璃惨然一笑:“你怎么知道?说不定等会儿我连魂魄都不齐全了。就算再见,也不会认得。”

鹰隼默不作声,从脖子上摘下那只轮回锁,挂在了魇璃脖子上,随后转身一步一步离开魇璃。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鹰隼,你站住!”魇璃喊道,“难道你什么都不打算问我吗?” 鹰隼停住了脚步,但是没回头:“我想问的事,注定让你我难堪,又何必再问?”

魇璃闻言咬紧嘴唇,许久才讥诮地笑道:“在你心目中早已认定,我是一开始就存心取你的血虎符,才和你……”她眼圈微红,随后倔强地笑道,“没错,我就是存心的!我就是利用你!”

鹰隼没吭声,头微微偏了偏:“我明白……”说罢继续朝前走。

魇璃看着鹰隼离开,眼泪再也憋不住,喃喃言道:“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她在怀古道与鹰隼所做的两个约定,最终是成了空。此番遭贬前路茫茫,此后恐怕再无重逢之日,既然如此,就让他恨她好了,起码刻骨铭心。偌大的水灵洞天终于只剩她一个人,去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

咯啦咯啦……

一阵细碎的声音从水灵洞天的顶壁上传来,小小的冰块掉落水中,荡起片片涟漪。

魇璃冷声言道:“既然来了,下来吧!”

她没有抬头,因为水面已经倒映出了一切。在水灵洞天顶部的冰挂之间蜿蜒出无数蔓縢,纠结成一大股,从洞顶垂挂下来,然后约莫四尺长的下端忽然反折,渐渐地显出一个女人赤裸的上半身来,披散的长发垂下,遮住乳房和肩部,从脖颈到小腹一片撩人的白,再往下就不再是人的躯体,而是纠结的树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