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我们面前的门半开着,仿佛在等待什么。不用布里说我就知道,这里住的是我的家人,因为门把手上拴着一块紫色的破布片,边缘磨损,上面针脚笨拙地用线绣着——一道闪电。那既不代表银血族,也不代表红血族,而代表我。这破布片结合了我的面具——提坦诺斯家族的颜色和我的盾牌——我身体里涌动的电流。

我们走近时,门后面响起了轮子的声音,些微暖意扑面而来。不管在哪儿,我都听得出,那是老爸的轮椅发出的声音。

布里没敲门,他知道屋里人人都醒着,在等我。

这里的营房比潜艇里的更多,寝室却仍旧又小又局促。可是这里至少有转身的空间,有留给巴罗一家的足够的铺位,门边甚至还有一小块可以坐坐的地方。远处的墙上,高高地开着一扇窗子,它紧紧关着,免得雨水渗进来,天空看起来亮了一点儿。黎明来了。

是的,就是这样。我想着,沉浸在劈头盖脸仿佛没有穷尽的红色里。围巾、碎布、旗帜、横幅,铺满了所有能铺的地方,挂满了所有能挂的地方。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吉萨曾经为银血族缝制华服,现在尽心尽力为红血卫队缝制旗帜,竭尽所能地用她能找到的所有材料装饰那代表反抗的撕裂的太阳。她绣得并不好看,针脚歪歪扭扭,图案也非常简单,和她曾经绣制的艺术品根本没法儿比。这也是我的错。

她坐在小小的金属桌子旁边,尚未痊愈的手里捏着针,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会儿,她凝视着我,其他人也一样。老爸、老妈、特里米,他们全都盯着我看,却已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孩了。上次他们见到我的时候,我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能量,深陷窘境,虚弱困惑。而现在,我浑身是伤,遭受痛苦和背叛,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了,也知道自己必须去做的事了。

我已经变了,变得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梅儿。”我几乎听不见老妈的声音,她颤动着嘴唇,挤出了我的名字。

那次偷偷溜回干阑镇,当我聚起闪电几乎要毁掉我们的屋子时,是她第一个拥抱了我。此刻也一样。在一个多长都不嫌长的拥抱之后,她把我拉向一把空椅子。

“来坐吧,宝贝,坐吧。”她说着冲我招招手。宝贝。多少年了他们都没这么叫过我,现在我回家了,无论如何都不再是个小孩了,反而被称作“宝贝”,还真是有点儿怪怪的。

她轻飘飘地摩挲着我的新衣服,感受着我神圣的伤痕,仿佛能透过衣料看个清楚似的。“你受伤了,”她嗫嚅着,摇了摇头说,“真不敢相信他们会让你走,在——好吧,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竟然让你走了。”

我暗自庆幸她没提起纳尔希和角斗场,以及更早些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还没办法举重若轻地放下,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办不到。

老爸阴沉地冷笑了几声:“只要她乐意,她就能走,没有什么让不让的。”他转过身来,我注意到他的灰白头发比以前更多了,人也更瘦了,陷在那张熟悉的轮椅里,显得小了一圈儿。“她和谢德一个样。”

谢德算是我的同类,谈论他,对我来说更容易些。“你们看见他了?”我一边问,一边让自己在冷冰冰的金属椅子上放松下来——它坐起来挺舒服的。

特里米从他的铺位上坐起来,脑袋都快蹭到天花板了。“我这就去趟医务室,好确定你是不是——”

还好。我的字典里已经没有这个词了。

“是不是还能坚持。”

我只能点头而已。如果我开口,可能会把一切和盘托出:伤痛、寒冷、背叛我的王子和解救我的王子,还有那些我杀死的人。不过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只是我还不能承认自己做了这一切罢了。看着他们对我失望透顶、心怀厌恶、恐惧退避,我今晚实在无法承受这些了。

布里粗枝粗叶地拍拍我的背,就和特里米一起出了屋子。奇隆还是一语不发靠墙站着,好像要陷进墙壁里消失掉似的。

“你饿不饿?”老妈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忙活起来,她拉开小柜子说,“我们从晚餐份例里存了一些,如果你想吃的话。”

我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摇了摇头。我精疲力竭到除了想要睡一觉,别的什么都没法儿去思考了。

吉萨注意地看着我的动作,眯起了亮晶晶的眼睛,她把那一头浓密的红发——我们血色的红发往后拢了拢,说道:“你该睡觉了。”她的语气坚定自信,让我颇为疑惑,到底谁才是姐姐。“让她睡觉吧。”

“当然,你说的没错。”老妈又把我拉起来,这次是离开椅子,走向一个床位,上面的枕头比其他床位都多。她又忙起来,大张旗鼓地整整那单薄的毯子,仪式化地做好各种就寝前的准备。我仅剩的力气只够跟着她照做,任由她给我掖好被子,仿佛她以前常这么做似的。“来吧,宝贝,睡吧。”

宝贝。

几天以来,这是我最安稳的时刻了。周围都是我最爱的人,想要哭是绝不应该的。为了他们,我忍住了。我面朝里蜷起身子,独自一人,淌着血——在心里面——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尽管头顶的灯亮着,电流低声嗡鸣,我还是没多一会儿就瞌睡起来。这时,奇隆的声音低沉地响了起来。他觉得我已经睡着了,便开口说话。

“盯着她。”这是我坠入睡眠的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入夜,也不知什么时候,半梦半醒之间,老爸拉起了我的手。他无意叫醒我,就只是这样拉着。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尸骨碗的地下监牢,而他不过是一个梦;那些逃脱、角斗、死刑,都是很快就能醒来的噩梦。但老爸的手温暖、粗糙、熟悉,我动了动手指,握住了它。他如此真实。

“我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他轻声说着,目光投向远方,落在铺位缝隙间透出的如豆灯光之上。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有些异样。那影子,是一个战士,一个很久之前从战争的焦土下活过来的战士。“我知道那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想要说点儿什么,真的想。

我却松开了手,任由他渐渐远去。

第二天,空气里浓浓的咸咸的气息唤醒了我。有人打开了窗子,让凉凉的秋风和明亮的阳光洒进了屋子。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没睁开眼睛,假装还在从前:这是我的小床,风是从河那边吹来的,我要做的选择就只是要不要去上学。但是这么想并非安慰。过去的生活,虽然容易得多,可就算能回去,我也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