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第2/2页)
不知不觉之间,我推开格栅门,踉踉跄跄地踏上一条分岔的白色砾石小径。我陷入震惊和混沌的意识依然固守着对光明的狂热渴求,就连急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心情也挡不住我的脚步。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此刻的经历是发疯、做梦还是中了魔法,而只是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凝视那灿烂的光辉和华彩。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和我有可能置身何处,只顾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方,但这时我渐渐觉察到某种可怖的潜藏记忆使得我的行进路线并非全然出自偶然。我经过一道拱门,离开石板与廊柱的区域,我徜徉着穿过开阔的乡野,有时是走在明显的道路上,但有时也会奇怪地离开道路,径直穿过草场,只有一些残垣断壁能证明那里存在一条早被遗忘的道路。我还游过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覆盖青苔的剥落石板说明那里有过一座消失多年的小桥。
我大概走了一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似乎是此行目标的地方:一座爬满常青藤的庄严城堡,坐落于茂密的林木园林之中,它眼熟得令我发疯,但又充满了让人困惑的陌生感。我见到护城河已经填满了,一些熟悉的塔楼已经被拆毁,新建的几处厢房扰乱了我的视线。不过我最感兴趣也带给我极大喜悦的则是敞开的窗户——那里亮着辉煌的灯光,最快乐的宴会的欢声笑语飘扬而来。我走向一扇窗户,朝内望去,没错,我见到了一群衣着古怪的人,他们寻欢作乐,彼此之间谈笑风生。我似乎从没听过人类的交谈,只能勉强猜测他们在说什么。有些面容上的表情唤醒了遥远得难以置信的回忆,有些则彻底陌生。
我穿过一扇低窗,走进灯火通明的房间,从我一生中最快乐最饱含希望的时刻迈入我最黑暗的绝望与醒悟的惊骇时刻。噩梦瞬间降临。因为就在这时,我能够想象出的最可怖的情绪冲击笼罩了整个房间。我还没跨过窗框,毫无预兆的恐惧就突如其来地以可怕的烈度落在所有人身上,每一张脸都因此扭曲,几乎从每一条喉咙里激发出了最可怖的尖叫声。众人夺路而逃,有几个人在喧闹和惊恐中昏倒在地,被他们疯狂逃窜的同伴拖出房间。很多人用手遮住眼睛,盲目而笨拙地落荒而逃。有人撞翻家具,有人撞在墙上,好不容易才跑出许多扇门中的一扇。
他们的叫声非常骇人,我一个人浑浑噩噩地站在明亮的房间里,听着回声渐渐消失,颤抖着思索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在我周围出没。随意扫视之下,房间里的人似乎已经跑光了,我走向一个壁龛——那是个金色的拱形门洞,通往另一个不知为何有些眼熟的房间——我觉得那里好像有个身影。我逐渐走近拱门,越来越清晰地分辨出了这个身影。这时我发出我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喊叫——地狱般的啼吠,几乎与引发它的有毒原因一样令我反感——我完完全全、清晰得可怕地见到了这个难以想象、无法描述、不可言喻的畸形怪物,它仅仅凭借自己的身影就将一屋子欢宴宾客变成了一群癫狂的逃亡者。
我甚至无法转弯抹角地描述它的模样,因为它集合了所有不洁、怪诞、反常、可憎和令人厌恶的东西。它是个衰败、古老和凄凉的食尸鬼一般的怪物,是个腐烂、滴淌脓液的违背道德的赤裸呈现,是仁慈的大地应该永久隐藏的赤裸裸的恶心物体。上帝啊,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但最让我恐惧的是,我在它被啃噬得露出骨骼的轮廓中见到了一个饱含恶意、令人憎恶、滑稽模仿的人类形体。而它发霉解体的衣物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特质,使得我感觉到了更进一步的寒意。
我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但还不至于让我连无力地挣扎逃跑都做不到。我踉跄后退,却没有能够打破这个无可名状、无声无息的怪物施加在我身上的魔咒。它呆滞的眼珠令人作呕地瞪着我,我的眼睛像中了妖术似的拒绝合拢,还好我的视线仁慈地变得模糊,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只能朦胧地看到那个恐怖怪物的身影。我想抬起手遮住眼睛,但我的神经陷入休克,手臂不肯完全服从我的意愿。然而这个举动却破坏了我的平衡,我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向前迈出几步以避免跌倒。这时我忽然痛苦地意识到那个腐烂魔物正在靠近,我几乎想象自己听见了它可憎的空洞呼吸声。我濒临疯狂,发现自己还能伸出一只手,挡开那个已经靠得如此之近的恶臭鬼影;接下来犹如无穷尽的噩梦和地狱般的意外的灾难瞬间之中,我的手指在金色拱门下碰到了怪物伸向我的腐烂手爪。
我没有尖叫,但乘夜风而行的所有地狱饿鬼都为我尖叫,因为就在这个瞬间之中,足以湮灭灵魂的记忆像雪崩似的吞没了我的意识。就在这个瞬间之中,我知道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回忆起了阴森城堡和参天巨树外有着什么,认出了我此刻伫立其中的这座经过改造的建筑物。最可怕的是,就在我缩回我污秽的手指时,我认出了面前这个不洁、可憎、睨视着我的怪物。
然而宇宙中既有苦涩也有慰藉,这个慰藉就是遗忘。就在这个无比恐怖的瞬间之中,我忘记了是什么让我感到害怕,黑暗的记忆喷涌而出,消失在交相回荡的混乱画面里。在梦中,我逃离了那座被诅咒的闹鬼城堡,无声无息地在月光下迅速奔跑。我回到遍地大理石的教堂墓地,顺着台阶走下去,发现再也打不开那个翻板石门了,不过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我厌恶那座古老的城堡和那些巨树。如今我晚上和喜爱嘲笑但性情友善的饿鬼一起乘风飞翔,白天在尼罗河畔哈多斯无名山谷涅弗伦·卡的地下坟墓里嬉戏。我知道光明不属于我,只有照在岩石陵墓上的月华除外。我知道快乐也不属于我,只有大金字塔下妮托克莉斯无可名状的盛宴除外。然而,在我新获得的放肆和自由之中,我几乎要欣然拥抱那异类身份带来的苦涩了。
尽管遗忘让我平静,我却始终知道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世纪和依然生存的活人之中的一个外来者。自从我将手指伸向那个鎏金框架里的渎神怪物之后,我就知道了这一点。那天我伸出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表面。
那是一整块抛光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