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之屋的噩梦(第2/11页)
大脑发热的感觉和怪梦是从2月初开始的。一段时间以来,房间的怪异角度似乎对吉尔曼造成了近乎催眠的奇特效果。随着凄冷的冬天向前推进,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专注地盯着向下倾斜的天花板与向内倾斜的外墙之间的夹角。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始难以集中精神完成日常的学业,他对此非常烦恼,期中考试给他带来的担忧变得极为强烈。然而听觉超常造成的痛苦也不小。生活成了持续不断、几乎不堪忍受的噪声折磨,他还一直有某种令他胆战心惊的印象:另外存在一些声音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它们很可能来自生命之外的疆域。就清晰可辨的噪声而言,目前最讨厌的莫过于耗子在老旧墙板里弄出来的响动。它们的抓挠声有时候显得不只鬼祟,而且心怀不轨。声音从北面倾斜的墙壁里传来时,往往夹杂着某种单调的叽嘎声;声音从倾斜的天花板上封死了一个世纪的屋顶空间传来时,吉尔曼总是会绷紧神经,像是准备迎接某些正在等待时机的恐怖之物跳下来彻底吞噬他。
怪梦完全超出了健全神志的意识范围,吉尔曼觉得它们肯定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共同结果。他花了太多时间思考方程式告诉他的、在我们所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存在的晦暗地带,思考老凯夏·梅森有没有可能在某种超乎一切想象的力量引导下发现了通往这些地带的大门。泛黄的县法院档案里有她和指控者双方的证词,可憎地暗示着存在某些超出人类经验的事物——至于那个四处乱窜的毛皮小动物,也就是她的魔宠,档案里对它的描述尽管有着各种难以置信的细节,却也不可思议地写实。
那东西比老鼠小,市民奇异地称之为“布朗·詹金”——似乎是一起不平常的群体共感妄想症的产物,因为1692年有不少于十一个人作证见过它的身影。时间较近的传言同样为数不少,相似之处多得令人困惑和惶恐。证人称它浑身长毛,形如老鼠,但满嘴尖牙和胡须丛生的面孔却邪恶地酷似人类,爪子也像极小的人手。它在老凯夏和魔鬼之间传递消息,食粮是女巫的鲜血——它像吸血鬼似的吸血为生。它会发出可憎的嗤嗤窃笑声,会说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吉尔曼那些光怪陆离的怪梦里,最让他感到惊恐和恶心的莫过于这个亵渎神圣的混血小怪物了,它的形象在他的幻觉中飞掠,比清醒的意识从古老档案和近期传闻中推测出的模样还要丑恶一千倍。
吉尔曼在梦中坠入了颜色不明的深渊和令人困惑的杂乱声响中。深渊的物质和重力特性以及与他存在的关系,他甚至都无从猜测。梦中他从不走路或攀爬、飞行或游泳、爬行或蠕动,但总感觉他自觉不自觉地行动着。他完全不能准确地判断自身的情况,因为每次望向手臂、腿部和躯干,视线似乎总会被某些怪异的透视关系所扰乱。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肉体器官和生理机能发生了一些奇特的转变和扭曲的投射——然而与正常的比例与性质之间依然不无某种怪诞的联系。
那些深渊并不是真空的,其中挤满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棱角物体,构成它们的是颜色异乎寻常的物质,一部分似乎是有机物,其他的似乎是无机物。一些有机物组成的物体往往会唤醒他意识深处的模糊记忆,然而他无法在意识里形成概念,以准确理解它们究竟在嘲讽地模仿或暗示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逐渐能够区别那些有机体的不同种类,每个种类似乎都有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运动方式。在这些种类中,他觉得有一类的行动比其他的成员稍微缺乏逻辑和意义。
所有物体,无论是有机物的还是无机物的,都完全超越了语言能够描述的范围,甚至不可能被他理解。吉尔曼有时候将无机物组成的物体比作棱柱、迷宫、簇生的立方体与平面和硕大无朋的建筑物,而有机物组成的物体让他想到成堆的气泡、章鱼、蜈蚣、有生命的印度神像和活过来像毒蛇一般蠕动的错综复杂的阿拉伯蔓藤花纹。他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无比险恶和恐怖。每次当有某个有机物个体似乎注意到他,因而改变了动作方式,他就会感觉到巨大的恐惧,通常会因此惊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物个体是如何运动的,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他难以说清他自己是如何运动的一样。他逐渐注意到了另一个谜团——某些个体时常会陡然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冒出来,或者以同等突兀的方式彻底消失。呼啸、咆哮的混乱噪声充斥深渊,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析清楚它们的音调、音质和节奏。但噪声似乎与所有难以定义的物体——无论是有机物的还是无机物的——在视觉中出现的隐约变化有着同步关系,吉尔曼一直害怕噪声的强度会在某一次无法解释但又不可避免的起伏中提高到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步。
但吉尔曼并不是在这些极度陌生的幻梦旋涡中见到布朗·詹金的。那个骇人的恐怖小怪物总是出现在清浅、清晰的梦境之中,这种怪梦会在他即将落入梦乡最深处时对他发动袭击。他躺在黑暗中努力保持清醒,百年老屋的房间里悄然亮起微弱的摇曳辉光,阴险地占据了他大脑的倾斜平面的汇聚点冒出紫色迷雾。那个恐怖怪物似乎从墙角的老鼠洞里钻出来,踩着沉陷的宽幅木板地面,啪嗒啪嗒地跑向他,毛发丛生的人类小脸上写满了邪恶的期待——还好上帝仁慈,这个噩梦总在怪物碰到他之前就会消散。它长着恶魔般的尖利犬牙。吉尔曼每天都企图堵死老鼠洞,但无论他用什么东西堵洞,隔板背后的真正房客每到夜里都能啃开障碍。有一次请房东用铁皮钉死了那个窟窿,但第二天夜里,老鼠又啃出了一个新的洞口,并且不知怎样把一小块古怪的骨头从这个洞口拖拽了出来。
吉尔曼没有向医生透露他发烧的情况,因为他知道若是医生命令他去大学医务室看病,他就绝对不可能通过考试了,现在的每分每秒都需要用来突击复习。即便如此,微积分D和高等普通心理学这两门课程他依然没能过关,幸好在学期结束前还有一丝弥补失误的希望。3月,新要素进入了他比较浅的前期梦境,布朗·詹金那噩梦般的形象往往伴随着一个犹如星云的模糊身影出现,而这个身影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如此变化给他造成的不安超过了他能解释的范畴,不过最后他认为这个身影很像他在废弃码头附近彼此纠缠的黑暗小巷里遇到过两次的一个丑陋老太婆。每一次相遇,老太婆邪恶、挖苦和似乎无缘无故的注视都让他几乎战栗——尤其是第一次,恰好有一只大得畸形的老鼠跑过旁边一条小巷被阴影笼罩的入口,导致他荒谬地想到了布朗·詹金。此刻他心想,那些神经质的恐惧肯定反映在了自己错乱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