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第5/7页)

笑声,尖叫声,天南海北的方言骂娘的声音,和午后的太阳光搅拌到一块儿,晒的人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几步跑上楼去,砰砰地砸着他们家的门,心里想的全是董存瑞炸碉堡。嗡嗡作响的大脑,小屋里嬉皮笑脸的龙井茶婊,阳光普照的世界,轰隆一声同归于尽。

也不知道砸了多久的门。屋里的人受不了了,派一个小弟来开门,是梁超开的。头发一缕缕地黏在脸上,衣服看起来好几天没换,烟味浓重,被满屋子的啤酒味儿泡得让人想吐。简意澄盘着腿,坐在地毯的正中央,身后还搭着一个香港小老板儿,和他差不多高,满脸横肉。我听说过他,刚刚离婚,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江爷下午好啊。”简意澄两眼放光,猛地从地毯上跳起来,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梁超,赶紧请江爷进来坐坐。也别让苏鹿在外面等着,现在她傍不到大款,你们饭都吃不起了吧?怪不容易的。”

“简意澄你能不能闭嘴?”梁超靠在门边,无力地冲着简意澄胡乱挥手。“你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哎哟,人家是冲我来的,都恨不得往我头上扔石头了,我为什么要闭嘴?”简意澄整理了一下自己Burberry的围巾,兴高采烈,摩拳擦掌。他这辈子从没把那条围巾摘下来过,睡觉也带着。“江琴,你技术不行啊,一下没砸死我。”他歪着头,娇媚地笑笑,对什么都不在意,两条细腿不断地抖,好像是个刚杀了母亲,蘸着血当口红的小女孩儿。他从地上捡起一只硬底儿的靴子递给我,“要不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试试?”

简意澄看起来太小了。笑得天真无辜。永远什么都没做错。就算杀了人他们也知道自己值得被原谅。每次我表弟对我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我都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我熟练地一把推开梁超,揪住他的头发,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好像在贴一张被撕坏的春联——其实用不了多少力气,我的双手一直都在抖。梁超手足无措地拽着我的衣服。“琴姐你别打他,他毕竟是个小孩儿,你别打,你听我说——”

“你少惯着他!”那种天真的笑容一直留在简意澄脸上。我听见马景涛一样的咆哮从我喉咙里飞出来,“小兔崽子长成这样都是爹妈惯的,他爸都应该后悔当初让他生出来!”简意澄用力捏着我的手腕,拳头往我肚子上捣过来。四周坐着,躺着,抽大麻的人慢悠悠地站起来了,一个接一个,同仇敌忾,歃血为盟。香港小老板踮着脚,冲上来凶狠地挠我的脸,把我的手指从简意澄的脖子上一根一根地往下掰。血从脸上流到耳朵里,四周回荡着初中时被篮球砸中头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死死地揪着简意澄的头发,更用力地把拳头往他脸上挥。我知道再过几秒钟我就撑不住了,多打一下赚一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喜闻乐见,大快人心,为民除害,奔走相告。

三四个男男女女才勉强把我们俩分开。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像按一个图钉一样,把我按在地板上。香港小老板一边咳嗽一边嬉皮笑脸,嘴上全是血沫,每咳嗽一声就像要把肺一起咳出来。刚才不敢上前的几个人围成一圈,到处摸摸拍拍,一脸关心,像是在拍《建国大业》。“李老板有事没?一会儿我们帮你报警。”那个满嘴麻椒味儿的杂种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麻烟。“报什么警,没事儿。东北娘们就这样,太泼辣。这次就当被狗咬了。”那个香港的混蛋也很入戏,大度地挥挥手。屋内屋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简意澄妆花着,蓬头垢面地朝我扑过来,两只手交替着甩我耳光,几乎想用头发把我勒死。手太小,打着不疼,小狗咬人。周围的人都只顾着按住我,没有人拦他。我瞪着简意澄狼狈的样子,就和上中学的时候一样,神飞气扬快意恩仇,对着偷我东西还想揍我的老师一把椅子抡过去,看着他满脸是血哈哈大笑。小偷在同学的欢笑和尖叫里灰飞烟灭,掌声经久不息。多看一眼是一眼,以后看不到了。梁超走过来,挡在简意澄前面拦住他,把我拉起来,急匆匆地打开门,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受了什么伤害一样。不就是被一个婊子打了几下,我从来不和女人计较。“江琴,你有事儿没?没事就快回去吧。以后,嗯——”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拍拍我的肩,但是还是停住了。“以后你就别到我们这儿来了。

“别啊,让她过来。反正我有的是办法让她们过得更惨。”简意澄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慢悠悠地接了一句。我背对着他,没回头。半边脸肿起来,笑不出来,面无表情。“我×你妈。爸爸按着你的头你都跳不起来。”

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傻×。房间里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笑起来。我听见简意澄的笑声又放荡又妩媚,和以前可怜兮兮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行了,江琴,苏鹿还在楼下等着呢,你也别在这给我们添乱了。”梁超紧张地把我往门外推。一杯黑方满满当当地朝着我的后脑勺泼过来,鬼才知道是简意澄还是那个香港小老板。贱人打架都这样,背后都不敢下黑手,只知道泼酒,扔东西,好像在蛋糕上甩一层奶油,自己觉得很牛×,其实大家都麻木了,谁也不差这一点。酒一滴滴地顺着我的头发淌下来,梁超在我身后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合上一本大部头的悲剧,吱呀一声,什么都被关在门后了。王朝覆灭,尘埃落定。

“江哥,以后你别再过来骚扰我们了。就算我求你的。行不行?”楼梯的扶手是绿色的,掉了漆,斑斑驳驳。很多年以后再回忆这一天,梁超的声音记得异常清楚。裹着一层微波炉里热过好几次的炸鸡味儿,和渐渐下沉的夕阳一样。浑然无光,沾满灰尘。

【梁超和简意澄】,2015

我推开医院门的时候简意澄冲我笑了一下。他半躺在病床上,淡蓝色的帘子包裹住他,好像一张纸人。“我就知道。”他指了指我手上的饭盒,又指了指床头的柜子。“放这儿吧。”

可能是因为医院里的白色太过寂静,让他单薄的五官上显出一种妩媚来。他腰肢轻轻地摆了一下,这种妩媚放在他身上,和《本能》里莎朗·斯通的张扬不一样,像是刚抽头的柳条,小心翼翼地,又下贱,又坚韧。

我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滑轮好像刮在我的脑袋里一样嗡嗡作响。我太久没睡觉,阳光穿过每一道缝隙,刺进我的大脑里,好像一根根细长的针。

“趁热快点儿吃吧。”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这几天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事儿,有他和顾惊云,他和苏鹿,和张伊泽。这些事情像一团乱麻一样缠成一团,让他的案子更没有头绪。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