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7/36页)
我站在你背后,问道:“嘿!怎么饭也不吃?”
你回头看见我,站起来,说:“没怎么。”
“没病?”
“没病。”
“闹思想病了?”我用一种老大姐的口气笑了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低下头,好半天才喃喃说:“今天,我看见刘成德的爸爸了。”
刘成德是一分场的管教干部,三十多岁,人老实,是场里出名的孝子。地震时他没睡在家里,他家的房子塌了,大伙儿帮他把塌房子挖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的父亲。结果今天清理附近的一条夹道时,从碎砖里把老头儿挖出来了,脑袋砸扁了,眼睛也没了,嘴也没了,眼窝里全是土,土里还往外渗着血和蚂蚁。小祥他们组织一些没找到亲属的人来认,刘成德认了半天才认出是他爸爸。
说到善后组的工作,确是件苦差事,因为强调要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寻找尸体,所以接触哪怕已经腐烂的尸体,也不许带口罩手套,个别晕过去的可以解释为中暑,老是呕吐的,还要从思想意识上挖挖根源泥。也难怪小祥,这本来不是一个十九岁孩子干的“活儿”。
“上星期,我到刘成德家去,他爸爸还给我喝酒呢,老头儿挺好。”
你情绪低沉地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我说了好些生硬的大道理,也说了几句关于生死祸福之类的自然规律,想为你宽宽心。你仍旧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揉得窝窝囊囊的纸烟来,打着火狠狠抽起来。
“你也抽烟?”
“抽着玩。”
“玩这个干什么!”共青团书记的本能,使我下意识地认为年轻人过早抽烟是颓废的表现。
你虽没有说话,却仿佛也显出理亏的样子,抽进嘴里的烟细细地、慢慢地,甚至带着点尴尬地吐出来,好半天不抽第二口。
“祥啊,又抽烟啦?”棚子里,隔着布帘子,你姥姥大声问你,既严厉又慈爱,你这才慌慌张张掐灭了烟,含混地应了一句:
“没。”
你为刘老头儿的死难过,你为其他许多熟人的死难过,我那时批评你脆弱、小资调儿、感情用事,不符合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不利于准备打仗,等等,可也许我自己的灵魂深处也还有“性善论”的余毒,就是在一本正经地批评你的时候,也还是觉得你心善可贵。后来我好几天晚上看到你和刘成德坐在一起,老气横秋地长嘘短叹,心里便朦朦胧胧有些感动,可又说不清什么道理。
那天晚上我并没发现你的大立柜不在了,它已经做了刘成德父亲的棺木,埋进了黄土。据说当时刘成德感激涕零,几乎要给你下跪,而你姥姥为这事则差点发作了心脏病,后来你还向人解释说,那并非因为她私心太重,而是早先就有的老毛病。
小祥,你可知道这两年,当我和继平吵了架,当我对他的这一点或那一点心生反感时,就想到这些事。我承认我实际上是以你的优点去比他的缺点,我也承认在道理上不该那么比。虽然继平日常庸庸碌碌,有时甚至给人委琐之感,但他毕竟也给过我难忘的满足和快慰。记得我第一次到他的医院去,看到他一身洁白、忙忙碌碌,便也觉得他很可爱。他看病很认真,不厌其烦,病人们都对他感激万分,使我从中感受到他的职业的高尚乃至神圣,由此也获得了自己的一份骄傲。那天我特地买了鸡、鱼、素什锦和酒,大大地保养了他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吃了喝了,却不知我为什么这么高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准备辞掉医院的工作,到一家中外合资的大饭店去当按摩师的时候,我才慢慢收回了留在他身上的欣赏的目光。
我最初还不明白,“饭店里有那么多病人吗?”
“咳,保健按摩呗,外国人玩累了,我给他舒服舒服。”
革命工作无分贵贱,我当然不反对这个道理,可他是医生,而且他自己以前对那种只是让人舒服舒服的活儿曾是那么鄙夷,那么看不起,何至于变得这么快呢?
“我看得起钱呀。”他笑着说。
可你一点也不缺钱,你从小就没有面临过任何生计问题。你是宁愿看得起钱而让你的妻子看不起,你从来不了解你妻子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丈夫!你完全不知道夫妻的维系主要靠感情而不是靠肉体,而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又常常离不开尊敬甚至崇拜,你让我崇拜你什么?
也许错就错在我老是自觉不自觉地这样拿小祥和继平比。“其实你那个小祥根本是不存在的。”父亲不止一次提醒我:“他已经不是历史上的小祥了,而是你的一个理想的幻影,是你多年来按这个幻影不断想象、净化出来的‘白马王子’。一个人心目中要是有了这么个偶像,那就别想和任何人过日子了,没有满意的时候!”
可能是的。人有记忆,是幸而又不幸,记忆就像天真少年在书本里夹着的残花枯叶,是着意留春,缅怀过往的念物,而这念物又常使人举目茫茫,仿佛失了什么不可再得的东西,因为记忆总是滤掉了许多杂质,比实际的历史要美好得多,所以就未免常常成为现实的反衬了。
父亲真像个无所不通的老哲人。
没错,假使当初我和小祥只是一面之交,假使没有后来在八分场共同工作的那段经历,我们不过是迎面匆匆的路人,我现在也就不会那么想入非非了。
偶然加偶然等于命。当肖科长告诉我,小祥将和我编在一个组里到八分场去帮助工作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这就是缘分。
我们这个小组一行三人,由肖科长带队,那天到八分场时天已偏黑。八分场的同志不知道还来了个女的,没准备单人棚子,结果还是小祥找来几个同学摸着黑现搭了个小帐篷给我住,离他和肖科长的大棚子不远。
到八分场的第二天就是参加八分场的党总支委员会,听前一段工作情况的汇报。会是在篮球场旁边的树阴下开的。总支委员们基本上都是各中队的队长或指导员,知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所以很郑重,对我们,特别是对肖科长的发言和每一句插话,都认真用小本记上,会开得非常严肃、正规、一丝不苟。
惟独陆小祥,坐不稳屁股,进进出出,一会儿去换壶开水给大家续茶,一会儿又去找来几把扇子,后来干脆上厕所不回来了。中午吃饭时肖科长不满地对我说:“这孩子太没耐性了,这么游击习气可怎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