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辉岁月(第4/8页)
“你那个时候,也爱听粤语歌?”他盯着她,那神情简直不像是在闲聊。
“对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听不懂,也觉得好听。我喜欢的是那些八十年代的歌星,Beyond、陈百强、张国荣……”
“梅艳芳、谭咏麟。”他微笑着接着罗列。
“还有达明一派!”她简直要欢呼出来了。
“八十年代的粤语歌……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吧,真的美。”他也兴奋了起来,“后来的那些怎么比啊,什么四大天王,都是垃圾。”
“不能那么说啊,张学友还是可以的。”她又一次认真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说是八十年代,那是在香港,可是等我们听到的时候,不还是晚了好多年。我记得我去一盒一盒地攒他们的磁带的时候,也上初中了。”
“我都没钱买磁带。”他眉飞色舞,“我是跟着电台里面的节目,一首一首地用家里的空白磁带录下来,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我哥哥的英语磁带洗掉了,还挨了我爸一顿揍。”
“那时候我爸也成天骂我,他说干吗不好好听人话,要成天听这些个鸟语。”她愉悦地长叹一声,“你说,为什么呢?我们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喜欢听粤语歌?或者说,为什么对粤语那么好奇呢?我就是觉得,那种语言唱起歌来,似乎是……叮叮咚咚的,特别脆。”
“是因为我们自卑。”他对过来收走他们餐盘的服务生真诚地笑笑,“外国和外国人对我们来说太远了,香港就不同,香港人也都是中国人,可是是一群活得比我们好太多的中国人。所以我们羡慕。”
“可能吧。”谷棋托着腮非常认真地想了想,“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能让我们从心里爱的东西,怎么可能全是因为羡慕?”然后她也跟着他笑了,“唉,十几岁那时候,我们真是土啊。”
“我第一次听Beyond的歌,就是《光辉岁月》,我刚刚上高中,1993年底,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喜欢黄家驹才好了。虽然我并不很懂那首歌在唱什么,我不知道那是写给曼德拉的。那时候没有娱乐新闻这回事,尤其是在我们那种小地方。我直到1994年的夏天,偶然听广播的时候,才知道黄家驹死了,他在我开始喜欢他的歌之前就已经死了。那天我没事找事地跟我哥哥打了一架,然后跑到外面去,跑去我们学校的操场——放暑假了,一个人都没有,我就在那里,一边听着蝉叫,一边大哭。”他笑了,“你信么?”
“信。”她不知不觉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
“你好像是真的来不及了,人家早就开始上课了。”
“是,我来不及了。我知道的。”
那时候她就像一个钢琴手那样,害怕手指受伤。因为只要指尖上有一个小小的创口,一天下来,都是酷刑。她的打字速度,在整个台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很多时候她看着自己的手,渐渐地意识有些涣散,觉得那双手不再属于自己,她就像一个观众,注视着屏幕上花样滑冰运动员的后外点冰三周跳那样凝视着它们。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双手马上就要毫无痛苦地飞离自己的身体,在空气中旋转成两朵白色的花。
“现在请您留言。”这句唱歌一般的话像是发令枪,她的手指们蜻蜓点水地伏在键盘上,等着出击。比如:“下班回家买点酱豆腐。”还比如:“我要加班,今天你去我妈那里接贝贝。”这个时候她会想,贝贝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可是,万一是条狗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便是她的乐趣所在。所以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留言:“请速回电。”干净得令人反感。她的手指刚刚飞起来,就必须停下,似乎有种惯性让它们不安地匍匐在键盘上,蠢蠢欲动。何必呢,要是就为了说这句话,买汉显呼机做什么?这是数字机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啊。
她到现在都记得,有一次,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只留了四个字:“咫尺天涯。”她难以置信地问:“就这些?”那女人很有礼貌地说:“是的,就这些,谢谢你了小姐。”她们台里的几个女孩和她们的大领班一起吃饭的时候讨论过,她们嬉笑着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她一定是在偷情吧。”大领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最恨这些搞人家老公的贱女人,不要脸。”一转眼,那些一人抱着一个饭盒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们都各奔东西,有的有了老公;有的,在搞别人的老公。
她的手指们只能在她聊QQ的时候才能寻回一点昔日的记忆。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背后的洗衣机单调地响着。正在跟她聊的是一个初中同学,遇上了感情的挫折,她在这边不遗余力地安慰她,大段大段地,打着那些鼓舞人心,或者温暖人心的句子。她承认,她可以不必说那么多,她只是突然之间,想要手指放肆地寻回一点昔日的记忆。这些年,它们太寂寞了。兴起之时,敲击键盘的声音就不再是一个一个的点,而是连成了一条美好曼妙的弧线。曾经,遇上很长的留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对情侣吵了架,其中一人向另一人求和的留言往往长得令人发指——超过了规定字数他们会连着发好几条。可那是手指的狂欢节。她还记得其中有个一听声音就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子,怯生生地说:“最后一句话是:520的意思是我爱你。”谷棋笑了,突然之间想逗逗她,于是她说:“明白了,520就是您爱他,对么?”“不对。”那女孩子急了,“是我爱你,小姐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原话打上我爱你,不能打成这个号码的机主爱你,你明白吗?因为这个呼机是我的,可是我是在代替我的好朋友给她男朋友留言,她的呼机被她爸妈没收了!所以她男朋友知道这段时间她都借我的呼机和他说话。可是你如果把留言打成是这个号码的机主爱他,那就要出大事了,那个男生会以为是我在挖墙脚小姐你知道这很严重吗……”她解释得乱七八糟,但是谷棋听明白了。
身后的洗衣机开始狂躁了起来,因为洗涤完毕,开始甩干了。脱水桶里急速的飓风声和她打字的声音相互呼应着,她依稀觉得那些汉字因着她的速度,和洗衣机里的那些衣服一起,被飞快地搅和得七零八落。她们受训的时候都是用五笔输入法——所以汉字在她心中经常会是一个支离破碎的状态,也不奇怪。洗衣机终于静了下来,她在对话框里留了一句:等一下,去晾衣服,就回来。然后站起身,走过去掀开了洗衣机的盖子。看着里面一堆衣服已经缠在了一起,孩子气地在心里问它们:甩干的时候,疼不疼?
回来的时候,QQ上闪烁着一个新的头像。“虹姐——”她开心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手指因着兴奋,移动得益发快了。“虹姐好久没见了,你好吗?”她能够想象虹姐在电脑的那一头,不紧不慢的样子,虹姐说:“琪琪丫头,下礼拜出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