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两位肚子都要抵到桌面上的老总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越谈越起兴。我们则在一旁紧绷神经伺机而动,等候着合适的机会插话。所谓饭局就是如此,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用来装孙子,剩下百分之一的时间用来谈正事。
没多久,雯姐便开口了,“谭总,上午我发您邮箱的剧本不知道您看了没?这是我们杂志主编陈默亲自为您的新网游创作的。”
“哦……”谭总有些微醺了,努力回忆着,装模作样地讲起来,“看了,还不错。不过那个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啊,还少了点什么。我觉得,还应该给两人安排一场激情戏,对,就是激情戏……”
我刚送进嘴的一块蟹肉差点喷出来,心想幸好这次男主角是吴彦尊。
一旁的导演已经拍手叫好了,卖力奉承道:“谭总果然见识非凡啊,比我们这些人还要了解年轻人市场。现在的电影啊,没有激情戏谁看啊……”
雯姐不甘落后,“刘导说得对,剧本回头咱就改。来,我们再敬您一杯。”她朝我使了使眼色,我立马凑上去。
“来,谭总,刘导,我敬你们。”我像孙子一样堆砌着虚伪的笑容,举起半杯白酒,假装心悦诚服地一饮而尽。又苦又涩的液体火烧般从我的咽喉蔓延至胸膛,最后才是心头。二十几年来,我从没有过比这一刻更想抽自己的时候。
那晚忘记敬了多少杯酒,微剧本的事宜谈妥了。我们争取到了剧本,而吴彦尊争取到了男主角。至于女主角还没选定。说到这里时,谭总朝沈总微妙地看了眼,然后两人都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事后我才知道,没选定的意思,就是还没决定好要睡哪一个演员。
饭局结束时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各自离开。我和梓雯最后离场买单。途中我去上厕所,因为酒店构造复杂,加上有些醉了,从厕所出来后我竟然不知道电梯在哪了。绕来绕去就绕到了一条通向杂物间的小过道。
略微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小凉。还有另一个男人,他正粗鲁地搂着她的腰。她极力挣扎却又不敢大声叫。没僵持多久,对方突然借着醉劲把她摁在了墙上,朝她猛亲,一只手已经往她的裙子里伸进去。
差一点,我就冲上去揍他了。
可该死的是,我在这时看清楚了男人的脸——沈总。该如何介绍这位五十岁不到的有钱男人呢?公司的大股东?姚丽华的情夫?沈聪的父亲?还是说,真正掐住了《橙》咽喉的人。我极力强忍着愤怒,恢复了理智。我躲在转角后面,马上拨打了小凉的手机。
谢天谢地,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喂……”她的声音慌乱。
“是我,想办法脱身。”我压低声音。
那边略微迟疑了一秒,立马喊起来,“什么?急性肠胃炎?好,妈,你等着啊,我这就过来……”
电话挂断了,我松了口气。
我疲惫地蹲在路边,眼前的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小凉从身后的公共厕所走出来,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却没能洗掉眼神中的狼狈。我忙起身递给她纸巾。她接过,慢慢擦干脸,似乎还擦了擦通红的眼角。
尴尬了一会儿,她先轻声开口。
“刚才谢谢了。”
“你没事就好,刚才到底……”
她一脸恳求地望过来,似乎不愿再谈,我住口了。
因为白天下过雨的缘故,夏夜的凉风吹得人有些冷,小凉环抱住单薄的双肩。我替她去KFC买了杯热咖啡,她感激地接过,整个过程中还是一言未发,让人莫名心疼。我想起任南希曾跟我说过,他说小凉聪明能干、八面玲珑,在公司里混得游刃有余。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假象。
可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跳进社会这个大染缸后谁又能真正幸免。能挺直腰杆过得顺风顺水的年轻女孩,如果不是有个有钱的老爹,就是有个有钱的干爹。而她显然两者都不具备,不过讽刺的是,若哪天她真拥有了,我恐怕会更难过。
小凉把咖啡捧在胸前,微微仰起头,风弄乱了她额前的发丝。她指着天边的方向问:“你去过那吗?”
她指的是星城西面的黄竹山,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星城全貌。人们都说想要看得懂星城的美,就必须爬一次黄竹山。我倒觉得,去过之后反而更加不懂这座城了。就好比一个人,当他所有的美好与残缺都被你尽收眼底时,你不会觉得了解,只会感到越来越陌生。
“去过几次。”我说。
“当初我还真以为,山上有很多黄色竹子呢。”
“小时候我也这样以为,后来才明白,有时候名字仅仅是个名字。”
“就像星城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星星,对吗?”小凉侧过头,平静地望过来,“新闻说今晚有月全食,我们去黄竹山吧。”
“你确定?这可不像一个喝醉了酒明天还要上班的副总编会做的事。”我讪笑道。
她认真地点点头,“我确定。”
深夜的黄竹山下并不寂静,相反人声鼎沸。很多星城人都有吃完夜宵再去爬一爬黄竹山的习惯,真是有趣的习惯。一路上,小凉都在惋惜自己没带上相机。
“不过一个全月食,有什么好拍的,到时好看的照片网上一大堆。”
“可是自己拍的不同。”
“哪里不同?”
“就是不同。”她露出了一种笃定且只有自己才理解的笑。也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相同的是月亮,不同的却是一起看月亮的人。
黄竹山不高,我们花了一个小时登上山顶。山顶的最高处有一座近似于灯塔的建筑,是缆车的接送点,但已经锁上了。林喜薇站在灯塔下眺望了一眼,利索地脱掉了高跟鞋,见我不解,她回头喊了声:“愣着干嘛?进来啊。”仿佛眼下做的事情天经地义。
看来她今晚是真的醉了,不过醉了的她更可爱。
我们偷偷摸摸地翻进了灯塔的铁栏杆,爬到了顶层的控制室,可惜控制室的机器箱上还上了一把大锁,小凉想要开动缆车下山的疯狂愿望破灭了。
顶层的窗口可以看到天空,这时月全食过了一半,我非常虔诚地望着,不愿错过剩下的景象。新闻上说,这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可有时我又想,就算这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才能见一次的奇观,我错过了它又能损失什么呢?无非少了一个与大家讨论的话题,多了一份孤独的证据。
说到孤独,我想起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现在看来,那三年时光是多么单调啊。自从沈聪和小凉相继离开我的生活后,我也从南水镇回到了星城,然后被新同学贴上了“乡巴佬转学生”的标签。我没有朋友,永远待在班级角落。后来因为玩网游才跟班上几个差生混在一起,每天半夜准时逃出寝室翻墙去网吧,大家也很少说话,只是坐在一起打怪练级。高三那年,他们陆续退学了,留我一人还在莫名地坚持,坚持每天上学,每天半夜翻墙去网吧熬夜。可我不再玩网游,我就那么坐在网吧靠窗的位置,默默从半夜守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