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280(第5/6页)
事实上,没过几天,我的电话铃果真不断响起,我开始以一个导演的身份去见各式各样的制片人,这下让我领教了不少制片人的厉害。
我见过的制片人分两类。
一类是手头有钱并成天四下里找好剧本的,这种制片人有点靠谱,可偏偏是他们,却特别迷信于拍过戏的导演,哪怕这个导演拍过的戏从未成功过他们也愿意相信,而且,一听我连电影学院都没上过,更是连连摇头,就跟那些拍过戏的导演出生时脖子上就绕着一卷儿自己的作品呱呱坠地一样,叫我奇怪的是,他们也不想想,谁都是从第一部戏开始的,另外,制片人从未与我聊过有关电影的只言片语,聊的都是如何组织剧组,如何省钱,叫我谈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拍戏根本就是一桩买卖。
这类制片人叫我吃尽了苦头,他们中很多人只对我的剧本感兴趣,而对我把它拍摄出来不感兴趣,他们用别的导演的二度创作来说服我交出剧本走人,似乎拍戏多一道手他们的心就放下一块,我可不想让二度创作来歪曲我的作品,经验让我懂得,这种二度创作与我的初衷是多么地风马牛不相及,当然,他们也用别的东西说服我,比如,加价买剧本,比如,让我当一个副导演,或是联合执导,还有人竟同意让我当导演,条件是,在我这个导演上面再加一个总导演,也不怕人笑话。
另一类制片人号称能弄到钱,可手头暂时没有,号称野鸡制片人,这类制片人倒是对我挺热情,他们想用我的剧本去找来钱再说别的,很明显,与这类制片人谈拍摄纯粹是耽误工夫,可气的是,正是这类制片人最难识破,谈来谈去恨不能我都以为第二天就能喊开拍了,这才发现,原来对方是个空手道。
慢慢地,我把精力集中在第一类制片人身上,甚至省出牙缝里的钱飞了一趟上海,又飞了一趟广州,事后深深地后悔,我一心想当导演就够固执的了,没想到有钱的制片人比我还固执,坚决不让我拍摄,而只想买我的剧本,到后来,这件事简直成了对我的侮辱,因为这分明在说,你写你的剧本不就完了,干嘛还想自己拍呢,这不是说我在无理取闹嘛!
为了免受侮辱,越往后,我越不愿见制片人,加上穷上加穷,真想把剧本卖了算了,但事到如今,剧本我也无法卖了,因为我四处嚷嚷着要拍戏,弄得人尽皆知,要是过后摇身一变,突然变回一个导演未遂的编剧,那也太惨了。
因此,我只好自己扛着这件事,与各种制片人打着绝望的持久战,慢慢地,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加上我那些幸灾乐祸的朋友们打电话都直接管我叫导演,真叫我觉得面上无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频繁地油然而生。
276
那一段,我的心情十分不好,99年夏季来临,我的心情变本加厉地不好,我感到自己变成一只落水狗,落进了拍戏未遂的污水里,出门转一转,从反光的大玻璃上看到自己,也感到自己像个拍戏未遂的现行犯,真想叫什么人把我送上法庭。
讨厌的是,这件事一直拖到现在还未解决,真没想到,就是豁出去了想干件哗众取宠的事都那么难。
277
私下里,我把在世上遇到的一切全部归结于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存在。
提到存在,提到存在的厌烦与空虚,我可就颓了,因为,这涉及痛苦。
278
关于痛苦,我听到的够多了,关于存在,我听到的也够多了,关于存在即痛苦,我听到的就更多了,这种盈盈于耳的声音究竟要告诉我些什么呢?
是的,我与叔本华一同同意世上有痛苦这回事,我也同意叔本华的悲观,我认为他有道理,我相信,面对痛苦所产生的悲观十分令人同情,我甚至相信,悲观是一条通向虚无的光明大道。
但是,但是――作为无法摆脱的痛苦,我认为,其意义正在于无法摆脱,除此以外,没有更多意义,甚至,我一听到有人说要摆脱痛苦就忍不住发出冷笑,在我看来,痛苦是我的影子,它因我的存在而存在,青春不再、壮志未酬、疾病、失去信仰等等都能把痛苦装在盘子里端到我面前,所有这一切,都因我的存在而发,都会带给我无尽的痛苦,如果试图通过存在本身来摆脱,显然是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因为一个事物是无法摆脱其自身的,我相信,一个事物,除了极力保持其存在以外,没有别的性质,面对痛苦,我无限畏惧,却又止不住地左思右想,试图得出结论。在我看来,似乎只有死亡才能中断一切,使人超越存在,飞翔到虚无中去,那里是我灵魂所向往的暗夜,我可以在其中不担惊受怕地长眠不醒。
至于那些所谓达观的人生啦,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啦,什么快乐啦,什么颠狂啦,一边儿去吧!全是自作聪明,自欺欺人!我才不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279
我要说,关于存在的痛苦,无法表达,不可言说,十分抽象,却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我要说,我的存在就是我感到我个人活在世间这件事。就是我的存在与外界的存在这件事。
我还要说,我无法弄清我的存在这件事,我不知我的起因,我的目的,这让我十分苦恼,尽管这种苦恼初看起来肤浅而空洞,奇怪的是,我博览群书,竟没有人对此有过任何有效的解释。人类在此问题上的浅尝辄止,令我十分不满,那些解释东拉西扯,云山雾罩,不着边际。那些解释如同一个问题的后面出现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的问题――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因为在我看来,万事万物由此而起,不幸的是,作为一切的基础,存在,这件事就如同数学上的无穷一样,叫人一想到便如坠五里雾中。
但是,它却对我的生活有所影响,我不能不想到它,我存在着,就不能不想存在这件事,设想,如果我不存在,如果我不是做为一个意识而存在,如果我对自己的存在一无感觉,一无知觉,如果我的存在直接面对的不是虚无,如果我――那么,一切都该是多么地美好。
280
比如,某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又一次得知自己存在,顿时,我感到自己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无父无母,无法无天,我想哭出声来,但无法做到,我无奈又无力地平躺在床上,任凭空间打造、时光宰割,毫无还手之力,我感到自己裹着一身肥肉,脸上挂着逆来顺受的神态,步履蹒跚地走向世界尽头,然后坠入最黑暗的深渊。
我努力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从床上坐起,与此同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压抑感直顶到喉头,我努力地想着,想着,想着我的存在,我为我的存在感到不解与悲哀,我感到自己多余地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变成一粒尘埃也没有意义,我变成一块钻石、变成一只苍蝇也一样没有意义,我境遇改善了也没有意义,有人爱我也没有意义,有人蔑视我也没有意义,我的烦恼与痛苦一钱不值,我知道,我已大难临头,无须解释,刚一醒来,我便被虚无彻底俘获,我挣扎叫喊或是忍气吞声也一样,我是宇宙间漫无目的原子,我变形为天使,变形为一头小叫驴,我再变,我一刻不停地变了又变,但没有用,我仍坐于床上,面对虚无,无任何反击之力,我张口结舌,四肢僵硬,目瞪口呆,毫无办法,我起身下床,走进厨房,靠在洗碗池上发了一会呆,然后目光落在一瓶前天买的JB上,我打开酒瓶,从洗碗池中捞出一只玻璃杯,用水冲了冲,然后把酒倒了进去,透明的威士忌在我眼前发出一股纯净的酒味,我吸一口气,空腹把一满杯酒一饮而尽,片刻,我感一条火龙从舌头直窜到腹中,我回身想关上水龙头,就在这一刻,我的身体忽然摆脱了我的控制,我浑身一软,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