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13/19页)
韩长兴喝酒很上脸,面色红成了酱色。他马上握了下朱怀镜的手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我这事说不是大事也算是大事。毛主席说过嘛,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朱怀镜就说:“你莫太谦虚了。”
韩长兴笑笑,便正经说:“北京来了客人,招呼他们。”
两人握了下手,都说你忙你忙,准备再见。朱怀镜说了你忙,又说了声还请您多关照。韩长兴才要走,又停下来摇摇手,说:“你朱处长还用得着我关照?”
朱怀镜就说:“我说正经的,您只当开玩笑。这厅里的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不要您关照要谁关照?”
韩长兴这就认真起来,轻声道:“这个当然,相互关照。”两人神秘地递了个眼色,这才分手了。
朱怀镜上楼进了房里,见小向正从卫生间出来。小向告诉他:“朱处长,中午有个人给你打了几次电话。”
朱怀镜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却只问:“他说是谁了吗?”
小向说:“是个男的,没说是谁。”
朱怀镜想想,猜不出是谁,就说:“没关系,有事他再打吧。”
这时电话又响了,小向一接,就把电话交给了朱怀镜。朱怀镜拿起话筒一听,见是李明溪,就问中午是不是他挂的电话。李明溪说不是他。李明溪说他已把送柳秘书长的画画好了,只是不知柳秘书长叫什么名字,不好题款。
朱怀镜就玩笑道:“你可能连中央领导的名字都说不上几个吧,你也太不注意政治学习了。”
李明溪就说:“难道要十二亿中国人都一脑子政治?这就不是好事哩。”
朱怀镜发现这人今天倒说了句不是很疯的话,就说:“没想到你也这么有思想了。”
朱怀镜说着,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识到了什么,就出去了。小向一出去,朱怀镜就说:“我告诉你,柳秘书长大名叫柳子风。但你题款就不要发神经,题什么柳子风先生雅正之类的屁话,人家是领导,不跟你先生不先生的。领导就是领导。你称刘仲夏为先生,还勉强情有可原,叫柳秘书长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称他的职务。”
李明溪啧啧几声,说:“你们官场就是名堂多。我偶尔看新闻,见领导们出场,职务不嫌多,都要一一列出来。这柳大人除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职务,还有其他职务吗?”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说你神经,你真是神经。人家是副秘书长,你就不要老老实实这么题了,只题柳秘书长就行了,副字就省了。我们平时叫副职领导,从来都是省去副字的。人家不想听那个副字,可你还用你那狂放的李明溪体把那副字写出来,天天挂在人家客厅里,多刺眼呀!”
李明溪大笑了几声,说:“好吧好吧,就柳秘书长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刘仲夏对我那画还满意吗?”
朱怀镜说:“都说你的画不错,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电话里嘿嘿地笑,不说什么。朱怀镜见他又发神经了,就说:“不跟你啰唆了,我正忙哩。”两人就放了电话。
朱怀镜突然觉得李明溪刚才的笑声不对劲。这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平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今天这疯子却专门问起来,还怪里怪气地笑。越想越觉得这笑声意味深长。是不是正像他当时担心的,那幅藏春图暗含了某种捉弄人的意思?那画的确不错,只是那画上的两只肥嘟嘟的蚕宝宝让人觉得怪怪的。朱怀镜闭眼一想,眼前就有两只白白嫩嫩的蚕,很是可爱。似乎这蚕真的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那葱绿的桑叶招惹去的。这时,朱怀镜猛然悟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睁开了眼睛。这个疯子,果然在捉弄人家!这藏春图其实是个画谜!整幅画暗含一个“春”字,却无端地画上两只蚕。“春”字下面两个“虫”,岂不是一个“蠢”字?
他忙拨了李明溪电话,那边半天才接了。李明溪问是谁。朱怀镜开口就骂了起来,说:“李疯子你别跟我耍小聪明了。你那藏春图是什么意思,我猜到了。我刚才一听你怪怪地笑,就觉得你肚子里有鬼。别人都蠢,就你聪明。”
李明溪笑笑,说:“大人息怒!只要你不说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猜得出,没事的没事的。”
朱怀镜说:“你意思是说,这世上你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了?感谢你的抬举。不过你自以为聪明,我说你其实很蠢。你自以为超脱,我说你其实很俗。你玩的这些个小把戏,别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让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得意而已。可你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聪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来,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这么苦心孤诣,就彻底白玩了。”
李明溪连连叫饶,说:“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玩把戏了,我算服了你了。”这时小向探着头进来了。朱怀镜就说:“好吧,就这样吧。你抓紧上北京去,能拜访的人都要拜访一下。好,就这样吧。”这话小向听了,只当是他在同谁说工作上的事。
电话刚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朱怀镜一接,就听一位男士问:“请问朱怀镜先生在吗?”
他没听出是谁,疑惑道:“请问你是……”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曾。”
朱怀镜这下听出来了,原来是曾俚。“啊呀呀,你是曾俚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曾俚也叫了起来,说:“你就是怀镜?声音有些变了。我已调来荆都了,在市政协的荆都民声报。已来了几天了,一来就找过你,你们厅里人说你们去荆园宾馆写报告去了。这几天忙,就没同你联系。今天有空,中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原来是你打电话!我同事跟我说了。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们约时间见个面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这么多年又没有个准地方,总是满世界跑。”朱怀镜说。
曾俚叹了一声,自嘲道:“我与你不同啊,我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啊!好吧,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朱怀镜禁不住摇了摇头。曾俚是他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人玩得最铁。那时曾俚性子很好,事事听朱怀镜的。直到上大学两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朱怀镜上的是荆都财经学院。从第一个寒假开始,朱怀镜就发现曾俚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样子。乌县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风里低头散步。朱怀镜见曾俚这么深沉而激愤,笑他倒真像五四时代的青年。曾俚却正经说,五四运动的使命并没有完结。朱怀镜认真看了看曾俚的表情,不见一丝做戏的成分。当时社会上早已不再流行严肃的话题,但那天朱怀镜却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显得很平庸。曾俚毕业后,先是分在北京一家报社,后来就常换地方。他不知去过多少家报社和杂志社,但每到一家都干不了多久,就待不下去了。他不太与同学联系,只像个流浪汉,在各个城市之间孤独地游荡。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同学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同学们只要聚到一起,自然就会说起曾俚。一会儿说他的文章得罪了什么恶势力,叫人雇杀手谋杀了;一会儿又说他不听领导打招呼,文章捅出了什么娄子,被开除了;一会儿又有更离奇的说法,讲他因叛国罪被判了无期徒刑,正在北京秦城监狱服刑。可就在大伙儿弄不清他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他突然给你打了个电话来,告诉你他现在在哪里做事,给你留下电话号码。下次你想起他了,按这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会很不客气地说早没这个人了。其实朱怀镜并不很清楚曾俚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内心却越来越敬重这位老同学。他也多年没见到曾俚了,可他想象中的曾俚似乎总是落魄不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