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第5/20页)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到宾馆去。远远地就见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觉得这人好面熟。再回头一望,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这些武警不认识他,他无法上前帮曾俚解围。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真的想不出办法,不如趁曾俚没有看见他赶快走了算了。这时,他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荆都民声报的记者。请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
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好吧,你的同学,就不为难他了,你带他走吧。但他得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还了他的相机。朱怀镜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头,有些吃惊。朱怀镜拉着他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合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他朝朱怀镜苦笑一声,说:“唉,没想到我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今天竟然这么见面了。真好像演戏啊。”
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
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发表什么新闻?谁还有这种发表欲?发个豆腐块新闻,不就一二十块钱的稿费吗?我可怜的是这些上访的群众,只是想拍下来,没想过要拿这照片怎么样。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
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你呀!就是这样,什么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实际。现实就是现实,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了,我的老同学呀!”
曾俚望着朱怀镜奇怪地笑着,说:“你们啊,就知道讲现实。让我生气的也就是这种现实。”
听曾俚说到“你们”,朱怀镜感觉很不是味道,似乎两人中间隔着什么。毕竟又是同学,不必计较。他想说些轻松的话,让曾俚不再愤然,便以叙旧的口气说道:“老同学好长时间没来荆都了吧?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糟。”曾俚冷冷地说。
朱怀镜说:“你指的是什么感觉?我倒觉得,最近十多年,荆都变化很大,越来越像座有品位的现代城市了。”
曾俚说:“没错,高楼大厦多了,现代气息浓了。物质的进步我不否认,但我却感觉这座城市的精神在萎缩。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腐败、虚荣、丑恶。”
朱怀镜笑道:“曾俚,你太偏激了。”
曾俚说:“说个例子。我记得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荆都,在几条旅游线路的公共车上,还可以听到乘务员用外语报站名,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敢随地吐痰。现在呢?公共车上只能听到鸟语一样的荆都话,你在大街上小便只怕都没人管你。”
朱怀镜说:“曾俚你不觉得你在偷换概念吗?”
曾俚回答:“不,我没有偷换概念。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是它内在精神的反映。一个充满不良精神的城市,你不能指望那里的人们循规蹈矩。”
朱怀镜想曾俚也许是刚才受了刺激才如此偏激吧,他还得急着赶去宾馆,只好同曾俚分别,说下次约在一起好好叙叙。他见曾俚好像不想走大门,就同他从侧门出去。朱怀镜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曾俚说他从外面采访回来,刚下火车,正好路过。
两人在外面分手时,说好过几天再聚一下。来了一辆的士,朱怀镜硬要让曾俚先走。曾俚也不客气,扬扬手先上车走了。朱怀镜等了一会儿,再拦了辆的士。
回到宾馆,大家已在集体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了。朱怀镜听着这干巴巴的文字,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心里不太平静,脑海里总是曾俚那张脸,真诚而固执,沧桑而落魄。可是当时,眼看着这样一位老同学陷入困境,自己竟想一走了之!他想,尽管这个地球上有五十几亿人,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心里冒出过这种自私的念头。可他自己知道,也够折磨人的了。类似的心灵隐秘多起来,他就不再是他,只是一张臭皮囊了。
朱怀镜靠在沙发上,突然注意起这些同事来。同事们在一起,面子上自然是很友好的。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满腹学问,尽管时不时开些粗俗的玩笑,基本上还是温文尔雅的。他记得有位同事发过奇想,发明一种技术,可以洞穿人的心灵。他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出现了这么一种技术,人世间将会是无边的黑暗,世界的末日真的就到来了。
想到这些,朱怀镜很是感慨。可他感慨了一会儿,也就心头释然了。他想人心大抵如此,不必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心存块垒。
吃过中饭,他想回家去取钱。心里又惦着玉琴,就在大厅里挂了电话去。玉琴问他昨晚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没办法,昨晚来了几位领导看望他们。完了之后,领导有兴趣留下来玩扑克,他就只好奉陪了。大家都在场,不好打电话。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朱怀镜是一年四季都要午睡的,同她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不说起钱的事,他就不好问。他想香妹也知道他是回来取钱的,但一进门就问钱也不太好。他刚脱了衣,香妹进来了,坐在床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两万块钱。
朱怀镜躺下,却眼睁睁地睡不着,就起来取了那两万块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他把钱放进床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
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万块钱。这钱并不沉,却压得他一天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