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最后的华尔兹(第8/8页)
你问我,哪里具备这么强大的经济能力?这个……嗯,这个,我跟你说,我有这个经济承受力。我的工资收入很高,这个,你应该了解的,央企嘛,前些年薪酬就是很高的啊。当然,我不讳言,我作为一个部级领导,一个掌管着数万亿资产的领导,一些琐碎的花销,是不需要个人掏腰包,个人跑腿去操办的。有许多人排着队,为我办,办了还受宠若惊,办了还对我感激涕零。
说实话,我们的官员,一旦熬成一把手,权力太大,很难不失控啊。一旦失控,就是自己的问题了,怨不得组织,怨不得体制,怨自己吧。在这方面,我的确是犯了错误,犯了大错误,嗯,非法吧,跟党中央开了一个大玩笑。代价也付了,人生也完了,从巅峰跌到谷底了,宛如一场春梦,醒来发现,却是噩梦啊。
我的事发,是我自首的。这在省部级以上干部的案例中,并不多见吧。这也是我的坦荡,我的天真。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绝望。我不断被人举报,风声传得越来越大。有人说,中纪委已经掌握了我大量违纪违法事实,就等着中纪委常委会研究,一旦线索确凿,常委会通过后,就会对我采取措施。人在这种信息的包围中,是很难受的。一天,为了试探虚实,我拿起桌子上的红机,接通分管我们这块工作的国务院领导,跟他请示,希望能当面向他汇报工作。结果,领导很客气地说,过几天有空的时候,听秘书通知。我觉得这不是一种好的信号,这跟以前领导一接到电话,就滔滔不绝跟我说工作的情况,大相径庭。放下电话后,我在办公室坐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我打了一个电话给远方的郝宁,说了我的担忧。本来想得到她的安慰,并希望她能看在夫妻情分上,通过她老爷子的人脉,给斡旋一下。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勃然大怒,说一定是你的奸情败露了,天下女人何其多,你脑子进水,偏偏要去惹一个戏子,能风流几年不出事,已经是前世积德了。劝你赶紧去中央说清楚,生活作风腐败,最多挨个纪律处分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已经懒得争辩,听她喋喋不休的呵斥。我摔了电话,下楼开车去别墅,找到安娜,跟她一起吃早饭,并把我的担忧说了出来。
安娜伸出她那只戴着我送的价值百万江诗丹顿的胳膊,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亲爱的,你大概累了,别感冒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没事了。
我哪里睡得着,就陪着她在餐厅里坐着。沉默了片刻,她到客厅打开音乐,说,亲爱的你太紧张了,需要放松神经啊,你不是喜欢华尔兹吗,我来陪你跳一曲慢华尔兹吧。
我非常感动。我觉得安娜在这个时候给我的温情,是一份无法取代的慰藉。
她拉着我的手,来到客厅。我清楚地记得,她放的是《友谊地久天长》华尔兹慢三舞曲。我和她缓慢起舞。当时的情景,现在回忆起来,十分模糊,仅仅记得舞曲放的是:《友谊地久天长》。这首曲子,唤起了我心中从未有过的一种酸楚,无法言喻。
两个小时后,我决定重新回到办公室上班。
京郊的冬天,有些荒凉。落光叶子的杨树,静静地站在旷野中。没有风,没有云,没有蓝色的天空。一切都在烟雾蒙蒙中。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飞快。我仿佛是踩着快步华尔兹的鼓点,在急速地奔跑,甚至跳跃,甚至飞腾。回到单位,一切如同平常,听汇报,开会,看材料。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了几个月。
可笑而又可悲的是,安娜,那个风情万种的明星女人,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在《友谊地久天长》的舞曲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我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斩乱麻的刀如此锋利快捷,让人反应不过来。她一消失就是几个月没有消息,我也真的病倒了,高烧不止。我一度怀疑,跟安娜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精神幻觉。我记得看过一部关于诺贝尔奖获得者小约翰·福布斯·纳什传奇人生的电影《美丽心灵》,说这位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长期患有精神分裂症,进入自己幻觉的世界,扮演着拯救祖国安全的科学特工。我是不是也在重演小约翰的人生?我无法接受安娜突然离开、杳无音信的现实,我几乎怀疑有没有这个中国演员,我有没有看过她主演的那么多作品,我的艳遇与她的浪漫相伴、肌肤之亲,是不是我对偶像明星空想过头,而产生的幻觉生活?
可是,几个月后,安娜突然又高调出现了,不是在我的生活里,而是在媒体上。她还是那么光华四射,笑语吟吟。她告诉记者,这两年她一直在国外拍戏,顺便在一个世界著名的电影学院里旁听,她太渴望学习了。她透露,她在国外还收获到一份爱情……
交谈结束后,我给他递上我临时准备的一张纸条,请他再回答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的人生从巅峰跌入谷底,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女人吗?有没有自身的原因?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两个女人固然不是省油的灯,但女人嘛,在生活中,谁都会避不开的,她们不过是男人犯错误的介质。我不遇到她们,也会遇到别人。世界上美丽、聪明、有风情,又会驾驭男人的女人,岂止她们两个,无处不在啊。所以,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到底什么问题,我没有完全想透彻。浪漫是没有罪的,如果浪漫有罪,人类就不会几千年歌颂浪漫,布施浪漫。浪漫是每个人向往的权利,所以我追求浪漫也是无罪的。但我为浪漫,违反了党纪国法,这是事实,这也的确是为浪漫付出的惨重代价。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会思考清楚。但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甚至会到下辈子才明白。抱歉。”
第二个问题:如果让你重新活一次,你还会选择这样的浪漫、这样的生活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不过,”他补充说,“我会自己创业,而不是选择在体制里奋斗。”
两个问题回答完,我本来的狐疑顿然解开了。其实,以他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毕竟,放纵、违法跟浪漫的界限,虽然有时并没有明确的划分,但再模糊,对他这个文化层次与社会阅历的人来说,应该不会拿捏不准的。
可不可以这样说:他放纵了自己。或者说,欲望扭曲了他的浪漫。
如此放纵和浪漫,在今天的中国,不仅在体制内要受到惩处,就是在体制外创业,也终究属于不道德,也是要碰得头破血流的。
也许,答案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