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之路(第2/3页)
当时她对那孩子和店里的人说:“要是孩子的师傅不放手来要人的话,我们到时候再商量。这孩子多可怜啊,脚都疼得走不动路了,被他的同伙们抛弃在路边。孩子呀,你不要再回到那么无情无义的地方去了,留在我这里吧,不要再担惊受怕!大家也不必多虑,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无非是多张嘴吃饭,再多来那么两三个一起坐在我们厨房吃饭都不打紧。你们都同意吧?那些打了包票正式雇佣的伙计里面,也有跟女佣人私奔或者偷主人家东西的混账东西。一个人呀,心眼最重要。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一个人怎么样,还是要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知道。孩子,要是你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叫‘新网’的贫民区,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好好做事吧!”
打那之后,老板娘就亲切地喊着“阿吉,阿吉”手把手地教他手艺,阿吉也刻苦学习,成为了一个卓越的油匠工。他一边哼着小曲,就能干完三个大人的活儿。那些知情人都不由得佩服老板娘的慧眼识珠。
两年前,阿吉的这位恩人过世。现在当家的老板、老板娘以及老板儿子,阿吉都不喜欢,可是他早已经把伞店当作了自己的家,又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也许是由于他性情古怪,脾气急躁,才使得他的个子老也长不高,别人常常嘲笑他:“三寸丁哟三寸丁。”最让人生气的是那些淌着鼻涕的家伙嫉妒他的手艺好,常常中伤他:“吉三,你一定是在父母忌日的时候偷腥了吧,瞧你这个子,‘旋转吧旋转吧,小个子菩萨’!”吉三气得真想揍这些伙计,可一想到自己连父母的忌日都不知道是哪天就不禁心中黯然。心情不好的时候,阿吉会躲到晒伞的地方躺着,独自咽下眼泪吞进肚子里。
吉三一年到头都穿着那件满是红色油渍的条纹粗布衣,街坊邻居都说他像个火球,让人避而远之。
其实他每次暴躁发泄苦闷,只是因为无人关心他心中的苦闷,只要有人对他说些温柔的话,他就会想拥抱那个人。
女裁缝阿京是今年春天搬到这个后巷来的,她心灵手巧,细心周到,连住在连排房的住户们都和她相处融洽。因为伞店老板是她的房东,所以她对店里的伙计也很客气,她总是说:“要是店里的小伙子们衣服破了裂了什么的,就尽管来我这儿吧。你们店里人多,老板娘恐怕也没时间缝缝补补,反正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人缝衣服,顺便帮大家缝补也不费事。”
她还对吉三开玩笑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个朋友什么的,日子太冷清,你有空就常过来串门吧。我这个人很随和,最喜欢像你这样爽快的人。如果你要是有了脾气,就来帮我用棒子捶打洗过的衣服,就当是揍了对面米铺的那只白狗,既能帮衣服捶打出光泽,让我省了力气,你也能出出气,不用去外面得罪人,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于是不知不觉间,吉三慢慢地跟阿京熟了起来,常常喊着“阿京姐”去她家串门。店里的其他伙计调侃他:“啊哈,你跟《桂川》那出戏里面的长右卫门刚好反过来了嘛,哪天演出《桂川》的时候,你就唱着阿半背了长右卫门,乖乖地背在女人身上出场吧。这样的滑稽戏才好看哩。”
吉三还嘴:“如果你们也是男子汉的话,就向我学学吧。去女裁缝家做客,知道她家茶柜里的点心是怎么样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知道吗?那个当铺的秃头喜欢阿京姐,三天两头去她家献殷勤,送什么围裙、衣领、腰带啦什么的,不过阿京姐可没给他好脸色看。当时我哪怕三更半夜去找她,她只要一听是伞店的阿吉来了,就算穿了睡衣躺下了也会马上来开门,还问候我说,今天一整天都没过来,没事吧?简直把我担心坏了!她会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进门。你们谁能有我这样的待遇呀?说起来不好意思,俗话说:花椒虽小辣人心。没想到我这么受人欢迎。”
吉三在伙计们的面前吹嘘,惹得有人在背后给了他一拳,骂道:“去你的。”
他却笑嘻嘻地说:“多谢啦。”
如果吉三的个子长得高些,别人也不会把他的话当作笑话,但伙计们骂他是臭显摆的三寸丁,每当他们休息吸烟的时候,就会把阿吉的事当作笑谈。
下
大年夜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到了日子交不上货,吉三到斜坡上的一家老主顾那边替东家道歉。回来时把手插进怀里匆匆地走着,脚上穿的竹木屐碰上了一块石头,他就淘气地一脚把石头踢出去好远,然后又把滚动着的石头忽左忽右地追着踢,踢进水沟后独自哈哈大笑了一阵,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高高在上的月亮明亮地照在地上。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吉三只觉得心里畅快,暗自一边想,回头还和平常一样瞧瞧她家窗户,一边拐进了胡同里。这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追上来,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嬉笑着。
“谁,谁啊?”吉三边喊边摸那人的手指,说,“啊哈,原来是阿京姐!我摸到小指头上的茧就知道是你了,想吓我没用哦。”吉三推开蒙在他脸上的手,转过头。
“讨厌!这么快就让你猜出来了哈!”阿京娇笑道。
一看之下,今天的阿京与平常大为不同,她用头巾包着脸,穿着绸缎外褂,打扮得格外漂亮。吉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惊诧地问:“你去哪儿了?”不是说这两天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了吗?这是去哪儿做客了?
“给人拜早年去了啊。”阿京若无其事地说。
“骗人!哪有三十晚上给人拜年的,是去走亲戚吗?”
“倒是意想不到地要搬到亲戚那里去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巷子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想你肯定也会感到意外,连我自己都有些没想到。总之,你会替我高兴的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吧,这是真的吗?”吉三吃了一惊,说,“你真的不是在骗我吗?这是开玩笑的吗?你别说这样的话来吓我啊。要是你真走了,我的生活就真没什么开心的事了。唉……你实在是,说这种玩笑话干吗?”吉三不停地摇头。
“没开玩笑。你不是说过,如果哪天我走了好运会有马车来接我?这话到底还是应验了,所以我也不能再住在这小胡同里了。吉三,不久之后我就可以送你绸缎外褂了。”阿京说。
“不要,我才不要你送我衣服。你说的走运,不会是要去那种无聊的地方吧?前天我们店里的半次还提到你,说听说那个女裁缝阿京经过她在菜铺胡同里当按摩师的伯父介绍,要到什么公馆里去伺候太太还是做缝纫工什么的,多半是要做梳三环髻,穿着胸上垂穗的外褂子的小老婆。我还反驳他说不可能有这种事的,跟他吵了起来。现在你不会真的要去那个什么公馆吧?”吉三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