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尔[1](第2/5页)
他摘下眼镜,然后是帽子,擦掉前额的汗珠。他满脸通红,他能感觉得到。羞涩的红晕,莎拉是这么说的。她执意将他的脸红归结为腼腆和孩子气的羞怯;她到现在都没推断出来,那只是出于愤怒。对于一个这么喜欢欺骗耍诈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她笨得令人难以置信。
她并不知道,举例来说,至少三年之前,他就已经识破了她那个看鸟的小伎俩。她会指着一棵枯死的树,说她看见树上有只鸟,可他自己几秒钟之前才刚刚检查过同一棵树,上面根本什么都没有。而且她非常粗心:她形容的鸟,毛色像黄鹂,习性像霸鹟[9],啄木鸟出现在绝对不会有任何啄木鸟栖息的地方,松鸦不会叫,鹭鸟没有长脖子。她必然是认定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不管什么样的胡编乱造都没问题。
但是这又何妨呢,既然他似乎每次都会上当?而且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他要去追逐她幻想出来的小鸟,假装对她深信不疑?一部分是因为,尽管他清楚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原因却毫无头绪。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恶意,她宣泄恶意的渠道有的是。他并不想知道真正的理由,那理由在他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无影无形,令人生畏而又不可置疑。她那个关于看鸟的谎言,是许许多多将一切支撑起来的谎言之一。他害怕与她对峙,那样就什么都结束了,所有的伪装都会轰然倒塌,剩下他们两个,立在残垣断壁之中,面面相觑。那时候他们就无话可说了,而爱德华还没有做好准备。
反正她会全盘否认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看见了。它就从那里飞过去了。我为什么要编造这种事情?”还有她那种平静沉稳的目光,金发碧眼,不动声色,岿然不移,宛若磐石。
爱德华忽然看见一幅关于自己的景象,从灌木丛中猛然冲出,就像金刚[10]似的,把莎拉抓起来,抛过岸边,扔进献祭之泉里。怎样都行,只要能打破她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淡漠、苍白,丰满浑圆又神气活现,俨然一幅弗兰德斯画派[11]的圣母马利亚。自以为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无论什么事情,从来都不是她的错。他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可是那也没有用:她坠落的时候会看上他一眼,并非出于恐惧,而是那种母亲般的不悦,就好像他把巧克力牛奶洒到了白色的桌布上。而且她会把裙子拉下来。她很注重自己的仪表,素来如此。
不过,把像现在这样穿戴整齐的莎拉投入献祭之泉会有点不合适。他记得他们来这里之前,他从几本书上读到的片段。(这又是一件事:莎拉并不赞成预先研读,了解一下目的地。“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什么吗?”他问过她。“我看到的总还是同一件东西不是吗,”她反驳,“我是说,知道所有那些资料,又不会改变那个雕塑本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种态度让爱德华火冒三丈;而现在他们到了这里,她坚决抵制他为她讲解的尝试,用她一贯的消极方式,假装听不见。
(“那个是查克穆尔[12],看见了吗?它肚子上那个圆的东西是用来放碗的,碗里盛着献祭的心脏,它头上的蝴蝶代表灵魂上升,飞向太阳。”
(“你能把防晒霜拿出来吗,爱德华?我觉得是在那只布包里面,左手边的口袋。”
而他会给她递上防晒霜,又一次被挫败。)
不,她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祭品,涂不涂防晒霜都一样。他们把人扔下去——或许他们是自愿跳进去的——只是为了祭祀水神,祈愿降下甘霖,确保土壤肥沃。那些溺水的人都是信使,被派去传达对神明的请求的。莎拉必须先得到净化才行,就在泉水之畔,在那座石头砌成的蒸汽浴室里。然后,她会跪倒在他的身前,全身赤裸,一条手臂绕过胸口,摆出顺从的姿势。他加上一些饰物:镶嵌圆形玉牌的纯金项链,饰有羽毛的金发箍。她通常编成一个辫子盘在脑后的头发,会披散下来。他想着她的身体,把它想得更加纤细紧致,带着一种抽象的欲望,尽力把它和莎拉本人区分开来。这是他唯一还能对她燃起的欲念了:他必须把她装扮成别的样子,否则根本无法与她做爱。他想起他们从前的日子,他们结婚之前。他简直就像是和别的女人谈了一场恋爱一样,她曾是如此与众不同。那时候,他将她的身体当作一件圣洁的东西来对待,一只白色与金色相间的圣餐酒杯,要小心翼翼地、轻柔地碰触。而她也喜欢这样;尽管她年长他两岁,经历也丰富得多,但她并不介意他的笨拙和敬畏,她没有嘲笑过他。她为什么变了呢?
有时候他觉得是因为那个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的孩子。当时他劝过她,让她马上再生一个,她也同意了,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们从没商量过。“算了,就这样吧,”她后来在医院里说。一个完美的孩子,医生说;一场离奇的意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再也没有回去上大学,也不找工作。她待在家里,收拾房间,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门口,飘出窗外,好像正在等待什么。
莎拉在他面前低下头,他,穿着最高祭司缀满羽毛的盛装,戴着长鼻獠牙的面具,把用荆棘从自己的舌苔和阴茎上取出的鲜血洒到她的身上。现在,他该把要带给神祇的口信说给她听了。可是他完全想不出要向神祈求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自忖:把这个做成六年级专项课题的话,会是多好的主意!他可以让学生们搭出神庙的比例模型,把他拍的照片做成幻灯片放给他们看,他会带上墨西哥馅饼和玉米粉蒸肉,来一顿墨西哥风味的午餐,他会让他们用纸浆做成小小的查克穆尔……还有那种球赛,输掉的那一队,队长要被砍头,一定会很受他们的欢迎,他们这个年纪,血气方刚。他能想象自己站在那里,在学生们面前,满腔热情喷薄而出,做手势,摆姿势,示范给他们看,还有他们的回应。但在那之后,他知道他会陷入沮丧。他的专项课题到底算什么呢,不过是电视机的替代品,找点事情好让他们高兴?他们喜欢他,因为他会跳舞给他们看,一个滑稽的木偶,不知疲倦又有点可笑。难怪莎拉看不起他。
爱德华踩灭了烟蒂。他重新把帽子戴上,这是一顶白色的宽边帽,莎拉在市场里给他买的。他原本是想要一顶帽檐更窄一点的帽子,这样他举着望远镜抬头看的时候,帽子不会挡住视线;可她却告诉他,他戴上那种帽子,看起来会像个美国高尔夫球手。一直都在,那种不紧不慢的、高高在上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