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第6/7页)

职业治疗结束后,罗布回到自己的小屋,帮忙在晚餐前为孩子们换上干净的衣服,伯特认为这样做有利于提升精神面貌。那群男孩异乎寻常的吵闹,不过很可能是由于他自己焦虑不安,需要清静,才让他们看来如此。或者也说不定是因为晚上要举行的演出,有不少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参加。这几个男孩都在其中,就连皮特也是,他要做主持人,麦克风会用带子绑在他的肩膀上,靠近嘴巴的地方。身为健全人的辅导员谁也没介入;他们和那些年幼的孩子是观众,而斯科特和玛蒂娜,分别是戏剧和舞蹈老师,负责指挥整场节目。罗布知道他们至少已经排练了两个星期,却一直兴趣不足,没去问过他们表演的内容。

“你的祛痘膏借我用用。”

“你涂了也没用,脓包脸。”

“就是,他是痘上还有痘。”

“你个白痴!”一阵扭打。

“给我住手,蠢货!”

罗布想知道他能不能调去其他小木屋。他帮戴夫·施耐德套上他那件干净衣服的时候——粉红色的,带着黑色的条纹(“便宜货,”他母亲的声音说道),戈登踱着步走进了木屋,他迟到了。罗布怀疑他是搭便车去镇上的啤酒屋里喝了几杯,那里根本不挑顾客的年纪。最近他迟到了好几次,留下罗布独自一个人努力去管住小木屋。他看上去神气活现;没有回应那些总会在他登场时响起的、装出来的艳羡欢呼声,而是把手伸进了口袋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泰然自若地,把什么东西搭到了他的床柱上。那是一条黑色的女式内裤,镶着红色的蕾丝边。

“嘿!哇噢!喂,戈登,这是谁的呀?”

梳子被拿了出来,轻轻整理好他金色的蓬巴杜发型[15]。“这个嘛,是我心里有数,而你要自己去搞清楚的事了。”

“喂,说吧,戈登,嗯,戈登?”

“呐,太不公平了,戈登!我打赌你是从洗衣房里偷的!”

“好好看看,机灵鬼。这可不是从什么洗衣房里来的。”

戴夫摇着轮椅过来,抓过那条内裤。他把它套到了头上,然后绕着小木屋的地面转圈。“米老鼠,米老鼠,”他唱着,“让我们永远高举内裤[16]。嗳,哼哼,你想穿上试试吗?我打赌一定合适,你的头很大。”

其他几双手伸过来要抢那条内裤。罗布离开了房间,穿过大厅,走进盥洗室。他们两个一定就在树林里,离他很近,离乔丹很近。她那么义愤填膺的,头发上还挂着树枝就那样教训他,她有什么权力这样?屁股上还沾着泥。

他的脸,他那张精致的脸,平淡温和,有些雀斑,衬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浅棕色头发,从镜子里回望着他。他倒情愿自己有条伤疤,一只眼睛上盖个眼罩,晒出些皱纹,长一颗虎牙。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未经染指的样子,就像没煎过的培根上长的那层脂肪:他身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没有灰尘,而他鄙视这份纯洁。可与此同时,他永远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为了某个女人香喷喷的内裤而忘乎所以。也许我不太正常,他带着忧伤的自豪这么想。

忍过晚餐的混乱与狼藉,罗布和其他人一起去了礼堂。那个舞台——就像是学校里的舞台,除了两侧各有一条坡道——拉着红色的幕布。椅子是没有的。那些坐轮椅的人并不需要椅子,其他人则席地而坐,喜欢坐哪就坐哪。罗布找到了乔丹,朝她身边挪了挪。他准备好了鼓掌,尽职尽责地鼓掌,不管面前上演的是什么。

房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幕布后面一阵手忙脚乱,然后坐在轮椅上的皮特被几双手给推了出来。观众们纷纷拍手,有些人喝起了彩。皮特相当受欢迎。

“别把我从边上推下去了,你们这些笨蛋。”他对着麦克风说,这话让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孩笑出了声。他戴着一顶歌舞杂耍剧里的那种稻草帽子[17],上面绑着一根红色的褶皱纸带,还有人把一副假胡子粘上了他的上唇,粘得不太服帖。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口道,扭了扭一边脸上的胡须,然后是另一边,年幼的孩子们咯咯直乐。那一刻,罗布几乎喜欢上了这个男孩。“这里是伊甸园大会滑稽歌舞剧,而且你们最好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们每个人排练的时候都摔了很多跤。”他的声音认真起来。“我们都付出了很多努力来让演出精彩,我希望你们为第一支曲子热烈鼓掌,它就是——方块舞,由伊甸园大会的轮椅小能手们带来。谢谢。”

皮特被猛地朝后拖去,稍微绊了一下,接着就不见了。停顿片刻之后,幕布犹犹豫豫地掀开了。牛皮纸上用海报颜料画成的苹果树和一头奶牛做的背景,前面是面对面的四男四女,排成标准的方块舞队形。他们都坐着轮椅,上面没放托盘。

那四个女孩中有两个是小儿麻痹症患者,还有两个下半身瘫痪的脑瘫病人。她们涂着口红,白色上衣的领口还有个红纸做的蝴蝶结;细瘦萎缩的双腿和支架都藏在印花棉布长裙里面,其中一个不戴眼镜的,美貌惊人。前排角上的那个男孩子是戴夫·施耐德。和其他人一样,他系着一条西部风情的抛绳领带[18],戴一顶硬板纸做的牛仔帽。舞蹈演员们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却很自豪。他们谁也没有笑。

玛蒂娜待在一边,守着一台简陋的老式唱机。“好了,”她提示道,沙沙作响的小提琴曲播了起来。她随着节拍击掌。“向舞伴行礼,”她喊了一声,两列队伍就弯下腰去互相鞠躬。“向邻伴行礼!”随后两个对角忽然上前,彼此在方块的中心相遇,擦身而过,接着靠快速用手转动轮椅,表演了一个完美的背靠背交叉舞步。

天哪,罗布自忖。他们肯定练了好久好久。他看到戴夫·施耐德脸上的专注,有那么短短一秒,罗布想到,他非常在乎这支舞,继而得意起来,这下我抓到他的把柄了。旋即他又羞愧难当。舞蹈演员们再度飞驰而出,轮椅和手臂纵横交错,摇摇晃晃,横冲直撞,险象环生。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观众:注意力完全被音乐节奏和复杂精密的近距离轮椅操控所占据。

罗布朝乔丹望去。她端坐着,几乎没动,她的手臂轻轻晃荡,漫无目的,压在皮带的下方。他希望她把目光转过来,这样他就可以对她微笑,而她却直直地盯着那些舞蹈演员,眼中闪烁着泪光。他看到了,心头随之怦然一震,她以前从来没有哭过:他都不知道她会哭,他一直把她当作是个小小的妖精换子[19],或许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倒不那么像凡人。出什么事了?他试着去见她所见,结果,那当然了,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他能给得了的东西。她想要的,是一些她所能想象的,一些对她而言,差一点就能实现的东西,她想跳这支舞!一支轮椅上的方块舞。她所渴望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就是这样一支舞,那就太好了。确实是很好。他是白白浪费了他自己,他的身体,为什么他无法带着这种纵情沉醉,这种准确完成的欣喜来挪动脚步,在那些永无休止的正式舞会上,他的双腿会变得木头一般僵硬,双脚缩成笨拙的两块,藏在擦得锃亮的皮鞋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