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损害之限:泰蕾莎·奥尔顿(第5/5页)
《抽象与记忆》可以看做历史绘画的一种类型(“过去干扰的遗迹,永远支撑他们现在的轨迹”)。这一观点并非有利,却是她自己所提出的“内在关照过去”,接近“更深入、更古老的表面”,去观看“长远却无形的、仅存于地平线上”的现象。我们窥探她所呈现的历史,正如中世纪的农业一般蓬勃兴旺。在讨论中,奥尔顿提出的进程——重工业、矿业、污水排放、毒废料排放、被淹没的土地、原子能发电厂都建在漂浮的流沙上。它们都是人类给地球留下的伤疤。更重要的,是她所描绘的,大多是“被忽视”的内容:“我不想忽视地球现在看上去的真实模样……我想真正看见它。”“照片和它冷漠的眼睛,”她评价道,“根本无法察觉恶臭的池塘和雪山、干净的蓝天与紫色的雾气之间的区别。”(它只是以均衡的框架来捕捉着一切。)但通过绘画,没有什么可以停留在自己原本的层面。再一次,去忽略那些“我们可能不够了解的内容”是很有诱惑性的。这就好像古老的法师拒绝那些所谓他们尚未看见的事物。出于相同的原因,“谷歌地球”,作为一个出于相同原因被提出的项目,就被认为“在无限的意义上有几分错误”(卢森堡对于无限的看法,正是把无限看成宇宙的属性,而非认为它是一个球)。于是奥尔顿创作的主题,事实上是考量一双“盲目的眼睛”所可能造成的政治后果。在一幅画面上,你可以想象一艘汽船在河面上巡航,整片陆地荒无人烟,唯有俯瞰才是理解它的唯一方式。这种在画面上分离双重空间的方式,清楚地表现了汽船上的乘客即使通过汽船的滑行,也永远无法得见的世界的残骸。
《领域》是奥尔顿出于爱,完成的一份有关世界所遭受暴力的记录。在其中,她将自己早期作品里隐藏的暴力彻底表现了出来(考虑到优雅的原则,在最初它们并没有被表现)。建筑物上微小的凸起,可能是工厂的烟囱,就像是发育不良的四肢;海岸线像是被吸进了海里;建筑群就像是一处巨大的泥潭,因为它们几乎没有分别;整个城市与天空一起,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四处可见的高架公路,匆匆把它们的支柱插入地面,再看过去就像是一堆倒塌的卡牌;高架桥则刺穿了绿色和紫色的城市空间,让它们显得不堪一击。而在一些图片里,稠密的空气占据了整个画面,简单却不可避免地包围了所有陆地。一位评论者指出,她卓越的想象,就好像得到了天空上的明星指引一般确切而精妙。它是她指向苍天,令人目眩神迷的起点(奥尔顿认为这也是受难的一种)。而在最近的作品里,两种标准的钴蓝色作为画面的前景色,穿透了一片棕色的区域,好像在后面形成的一片大海。再一次,水成了构成世界的框架,陆地则越发成为无力的干扰(一点点碎裂的土地,就像伤口上结的痂,等待着被剥落);另一方面,海岸和陆地,就像被挖出的伤口,泥泞的构成物散落其间。绿色的色斑似乎表明了多产的愿望,而区分,则难以置信地提供了一丝不苟的自然的每一个细节与失败。这全部的影响,是在面对可怕的空洞时有着无尽的爱,才得以实现的。这十分接近普鲁斯特笔下的斯万在生命尾声时的著名描述:
所有的目光集中到脸上,面对着这样一张逐渐消沉的面颊,因为病痛,它是如此的衰落,就像是渐渐亏损的月相。除非是在某一特定的角度,那正是斯万自己观看自己的角度,它才会停止越发单薄的景象,宛如错觉一般,深入到某种深处。
当人们在宴会上带着“无礼的错愕、少许笨拙的好奇,以残忍并释然的自省”盯着斯万看时,叙述者和阅读者都可以看到他眼中毁灭性的悲痛。奥尔顿所做的,正是颠覆这扭曲的、本身并无意义的目光(无礼的错愕,甚至是带有窥淫癖的)。她以特殊的警醒方式,让人们思考人们“死亡的必要性与原因”。人们无法忽视她的作品里挥之不去的义务感(这是一种属于每个人的暴力雏形)。奥尔顿对此总结,“世上最好的保护膜,在‘你是’与‘它是’之间。”
升腾于大地之上显然还有其他意义。奥尔顿同样是个无根之人。但她和本书中其他的女性一样,可以将此转变成有益之事。她通过合理的区分,得到了一个网格状的宇宙。这就像伍尔芙所说的“作为一个女性我没有祖国,我的祖国是全世界”。而在奥尔顿方面,无根在它隐喻意义之下,代表的是一种可触碰的自由与生之痛苦。“越来越少的人,”她观察到,“会在一处终老。”在所有缺乏亲近的地方,“渴望被深爱之人了解”,然后,她继续说,但离开某个地方的宿命,反映的是生命的实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异乡除了陌生人的眼色一无所得,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也得不到安宁”。因此奥尔顿带给我们的,其实是一个闭合的圆环。它起始于卢森堡笔下被资本主义肆虐后的世界,但她自己却未曾得见。而奥尔顿的笔,则让我们感受到了自己脚下正被损害的一切。“你不能,”在讨论这些画作时她说,“想象你的脚在哪里,你的身体就会视觉化地出现在哪里。”(在我看来“视觉化”连自娱的目的都无法完成。)“你无须逃避无根的命运,你需要这样去实现自己。”甚至可以说,无根具有其(美学的)优势——不断的漂泊、混合的敌意为奥尔顿的每一幅作品打下唯一的烙印。这同样也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反抗:“不间断的漂泊,是为了摆脱在政治控制下的不适。”这些画作是独一无二的、关于废墟的记录,同时也意味着世界可以从野心家的双手中挣脱生还。
《在身份变换下的信仰手记》中,奥尔顿引用了伍尔芙的话:“带有紫色斑点、温淡的海平面,它不可见的下方却像是在沸腾、在流血。”贯穿本书,我坚信女性始终有可以穿透黑暗的力量,以无意识和历史性的抗争,让我们的命运浮出水面。我将此视为天赋和任务。在我看来,奥尔顿无疑是所有现代艺术家里,任务完成得最出色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