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始末(第5/7页)

录音电话里每天都有敦也的声音:请联络。他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结果却重复着相同的话:请联络。声音时而愤怒,时而受伤。我听着这些话,却既不悲伤也不开心,也没觉得歉疚。奇怪的是,我希望变回光滑的肌肤和恋人同床,但这个恳切的愿望却同敦也毫无关系。

无论怎么清洗猫咪、清洗猫咪,跳蚤依然没有灭绝。我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没想过假如房间某处有跳蚤,那种战战兢兢度日的心情会是怎样,会是多么无可奈何。这么待着的时候,它也许躲到了袜子缝里,一想便要把全身衣服扒下来检查。也许它刚刚跳到了膝盖上,一想就快哭了般跑去洗澡。拜托,请不要靠近我!最终我向跳蚤哀求起来,仿佛向看不见的敌人叩拜祈求。

然后,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威士忌并不会生跳蚤,所以她是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就像我一个劲地跑去看皮肤科,去拿药。多简单的事!我应该给她买的不是除跳蚤粉也不是项圈,而是猫咪用的厕所和铺在厕所的猫砂,然后也许就是除臭剂。为了威士忌不用去外面,为了跳蚤们不进家里来。

丢下干了一半的扫除,我骑车奔去宠物店。一边飞车一边在心里念咒语,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我麻利地选好需要的东西,以前这家熟悉的店铺总是一进来便待上三十分钟,今天五分钟就急匆匆飞奔离去。笼子中的小猫小狗身上,不可能没有跳蚤,一只都不可爱。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动物全都带着跳蚤!

如预想的一样,威士忌对新厕所看都不看一眼。就算把她抱进去,她也极尽轻蔑地哼着跳出来。

“没事,你就这么倔着吧,我绝对不会给你开窗。”

我严肃地放出话来。

“会得膀胱炎哦。”

猫咪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到了晚上威士忌也没上厕所,乖乖地在房间的角落里睡觉。知道“放我出去”这种控诉没用,她就再没要求过。多倔强啊!我继续着白天的扫除,斜眼瞪着她的睡脸。

“晚上好!”

门铃响后,轻快的声音传来。打开门,一条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

“你干什么呢?好吓人的打扮。”

说着她脱了鞋迅速进屋。“扫除?哎呀,这个时间扫除会打扰邻居的。”她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喂,给,小礼物。”

递过来的茶色袋子里装着鲜亮圆润的樱桃。

喵。

威士忌在玻璃上蹭着脸,忽然甜腻腻地叫了一声。

“哎哟哎哟,小威你要出去吗?”

一条向猫走去。

“不可以!”

我怒吼着,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很尖厉的吼声。

“不可以哦!别把威士忌放出去,那个,我买了厕所,想训练她。”

我指着塑料箱子说,听起来就是在找借口,不禁烦躁不安。一条瞪大了眼睛回过头。

“什么?怎么了?吓我一跳啊,那么大声。”一条晃动着蓬松的秀发,面带微笑,“工作还在攻坚吧。小泽说了,今日子的稿子,有负期待地给毙了。”

“萎靡不振可不行啊。”一条声音如天使般说道,“小泽不懂的,你的文章,怎么说呢,那种水灵灵的感觉。”

水灵灵的感觉?!多么陈腐空虚的表达啊。这个人什么事都这么能说,好像我的事她全明白一样。

“……不过呢,拿小威出气的话,她就太可怜了。忽然要教她上厕所,这不是乱来吗?”

感觉她就像在对我滔滔不绝地讲外语。深蓝色连衣裙加白色紧身裤,珍珠耳钉和细细的金戒指。一条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想。

“首先,小威绝对不会在房间里方便吧?今日子,你不是很引以为豪吗?现在却……”

我很想挽起T恤的袖子给她看看胳膊上的疹子。脱了牛仔裤,干脆赤裸裸地叉开腿,像哼哈二将般伫立在她面前。

我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可以大致一分为二——被跳蚤叮了的人的世界和没被跳蚤叮过的人的世界。

“今日子?”一条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了?好像很累。”

我非常努力地沉默着。知道哪怕稍稍露出一点声音,我都会怒吼、大喊或哭泣,又或者三样一起来,总之会给人看到无法弥补的丑态。

“知道了,这个月的连载,你还没写完吧?”一条语气明快地说道,“用深夜的扫除逃避?”

“……求你了。”

我像对跳蚤一样郑重恳求,可话没传到一条的耳朵里。她脚步轻快(小腿肚没有一处伤痕)地消失在厨房。“我给你冲杯咖啡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遍“求求你回去吧”。

我径直走出家,一条把屋里的空气全都吸走了,再待下去很快就会窒息。我坐电梯下了楼,晃晃悠悠走在夜路上。离满月只剩下三天了,月亮圆圆地坐在头顶。没有地方去,又不能回家,我只能胡乱在附近走。夏季的黑暗湿润而稀薄。

在自动售货机买了香烟,靠在电线杆上吸。被路灯照着的自己的影子很孤独,但好像又很滑稽,像个不良中学生。一刹那,我觉得非常孤单,接连吸了四支烟。

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映入眼帘,我忽然很想听听敦也的声音。那声音虽然粗野,但绝不干涩,温暖洪亮。

推开折叠门进了电话亭,插入卡按下号码。这个时间,敦也也许在看电视,小口喝着金汤力。敦也很喜欢深夜播放的节目,比如文化人关于政治的讨论或五十年前的电影,他说那让人平和,可以很放松。我不懂,但是喜欢看观看这些节目的敦也。当然,我也一边喝着金汤力。多么平和,可以很放松。

按下四个数字时我忽然烦了,停下手,放下话筒。伴随着嘈杂的声音,电话卡被吐了出来。只在这种无处可去的时候才打电话,我觉得自己太自私太无耻,真的很无耻!

出了电话亭,抬头仰望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敦也到底喜欢我什么地方呢?

回到公寓,一条已经不在了。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翌日清晨房间里也没有方便过的痕迹。我已经预料到一半了,然而还是失望透顶。要是不喜欢厕所,那地板也好,椅子上和床上都可以啊。哪儿都行,要是能在哪儿方便的话……多简单的事,小婴儿都会。我也好好给威士忌喝水了,并且把她关在家里。但她一整晚都没屈从于尿意。

“你太倔了!”

我说,那是快哭出来的声音。你的厕所在外面哦,一开始我是这么教她的。在房间里方便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威士忌在窗旁来来回回,喵喵叫得很吵。

“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