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夫妇(第3/4页)
出席陌生人的葬礼,起初我很不安。感觉似乎做了坏事撒了谎,又似乎欺骗了谁,觉得马上就会被人叫住问您是哪位,很是惶恐。但这些仅仅只是开始。诵经之后,参加者们逐一献花,仅仅依靠摆在正中央的故人照片,陌生的人们静静地烘托着这个仪式,这让我充满了平静。不仅如此,故人的相识也许受悲伤所碍看不到,我却能感受到那种庄严,那种走完人生的单纯的圣洁。作为这场葬礼最客观的见证人,我们三个,算上斑马的话是四个,甚至还觉得也许受到了故人的欢迎,或者说与故人是同谋。这种奇妙的意识让我挺直了脊背。
我在管清水夫人借的黑色连衣裙的左胸处别上小小的白色胸花,曾担心会不会太招摇,但夫人说:“葬礼上需要某种特别的、醒目的东西。”我便听从了,听从是对的。我觉得这是对故人的尊敬,同时也是我自己——不是出于人情,什么都不是——出席那里的标志。
整个葬礼期间都低沉地播放着巴赫。
“卡萨尔斯啊。”清水夫人小声说。
鳗鱼呈现的是生命本身的味道。我明白了夫妇俩为何葬礼之后要吃鳗鱼。我现在活着,正品味着慢慢炙烤出来的、多脂喷香的鳗鱼,还有裹着酱汁的米饭和花椒。
“吓我一跳,美奈你真的红了眼圈呢。”
我一边往杯子里添上啤酒,一边想起来。清水夫人嘻嘻笑着,耸了耸肩。
葬礼之后,在另外的房间里备有简单的食物,席间大家到处聊着回忆,“您和故人是工作关系吗”或者“真是啊,太可惜了”。夫妇俩竟然毫不胆怯地加入其中,凭借前一日的检索流畅地与大家交谈,“那个展览会太精彩了”,“那是什么时候来着,老师坐车出车祸了对吧?不过当时很快就恢复工作,真坚强啊”。据说是画廊女主人的中年女子说:“老师喜欢笑话,喜欢好吃的,真的很洒脱。不敢相信他竟然走了。”她眼里含着泪,“住院期间他不喜欢医院的饭菜,但我拼命让他吃,现在想来好可怜啊。”
遗孀的声音哽咽了,清水夫人也一起含着泪勉励说:“夫人您的心情老师比谁都清楚,他一定很感谢您呢。”
“这人很快就能那样。”
清水先生很好笑似的说。
之后,夫妇俩在鳗鱼屋的和室里喝着茶,聊了一阵绘画。清水先生大赞葛饰北斋,夫人则说喜欢荻须高德。我和斑马默默听着,从窗户吹来的风里,似乎带着线香的味道。
后来我又跟他们去了几次葬礼。夫妇俩通常是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明天有某某人的葬礼,问我去不去。葬礼或是大型企业董事的,或是学者的,偶尔也会是附近完全不知名的某某人的。
我渐渐为它的魅力痴迷。实际上,葬礼是美丽纯洁的仪式。死亡不光是对亲近的人,对谁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陨落。我甚至还跟公司请丧假过去,它总让我觉得那是一种使命。似乎死者在等待,又或者是我自身内部在渴望什么。
恋爱没有特别的高潮。表面上顺利,约会次数反复叠加,身体也叠加到了一起,却缺乏充实感。
“是啊。”某天晚上,我在清水家的客厅里坦白这一点时,夫人歪了下头,“用心去爱的话,恋爱和死亡同样强烈啊。”
屋里已经没有电风扇了,取而代之摆上了煤气暖炉。
“是啊。”清水先生也同样歪着头,“不过要是知道了死亡的强烈,稍稍平静的恋爱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了吧。”
说着,他同情地笑着说:“真麻烦啊。”
我吃着白兰地酒心巧克力喝着红茶,觉得迄今为止从父母、朋友、恋人那里都没获得的“完美的理解”,却从清水夫妇这里得到了。
“我们俩基本都经历过了,所以还好。但你还年轻,确实会很烦恼吧。”
“都经历过了?”
夫妇俩一同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简单介绍起对方的“经历”。
“她原来很感情用事,容易沉溺于爱情。她迷恋上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跟那男人的妻子又是‘对决’又是什么的,结果刚私奔对方就生病了。”
清水先生沉默下来,出现了空白。
“那是你多大时来着?”
二十二。夫人回答,让人愕然的是她满面笑容。
“那个人,死了吗?”
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夫妇俩一同摇了摇头。
“他住院后身体衰弱,在梦里还喊着他太太的名字,不能不放他回去。”
“结果啊。”夫人若无其事地小声笑了,“结果后来他身体好了,还写来了明信片。”
“啊,对了,写来了明信片。”清水先生说着指着墙问,“是那张吧?”
褪色的明信片粘在墙上。
“他也是啊,现在看着这样,可据说以前很疯狂。我是不知道,听说他在丹麦留学时,谈了一场赌上一生的恋爱。给人家看看相册吧?”
相册也放在客厅里。米色贴布封皮的厚相册里,每页每页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年轻情侣的照片,是清水先生和那位丹麦女子的。
“他们不顾周围人反对结了婚,结果却把那女人关在家里。”
夫人很好笑似的说,清水先生也在旁边微笑着,很怀念似的附和道:“情爱会使人疯狂啊。”
听说那次软禁甚至还闹到了警察局,越听越觉得凄惨。
我很困惑,不是因为夫妇俩的过去,而是这段过去、这段对方跟另一个人的爱情回忆,夫妇俩竟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而且这个家里还充满了那些回忆。客厅里煤气暖炉呼呼燃烧着,我却觉得寒冷彻骨。睡在音响盖子上的小黄,最近彻底成了“清水家的猫”,我去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如同看客人,仅仅轻轻一瞥。
那年年末,恋人向我求婚了。恋人和我同岁,经营着一家清扫用具公司,是个表里如一、温柔体贴的男人。
但我没马上答复。虽然很傻,但我的理由是无法想象葬礼。比如和这个男人结婚,有朝一日我死了的话,他就会成为丧主。男人抱着的四方盒子——包着白色的布,里面装骨灰坛的四方盒子——装着我的骨头。
或者男人先死了,我作为遗孀操办葬礼,这也根本无法想象。
我没把清水夫妇的事全部告诉恋人。他们收养了我的猫咪,此后我有时会去玩,他们以参加葬礼为爱好,我也偶尔一起去,这些都说了。但去的频率——一个月参加两三次——却没说,夫妇的生活状况还有过去也都没说。
新的一年到来,这年最初的葬礼(据说)是位著名医学博士的。我拿冬季的奖金买了丧服,已经不用再向清水夫人借了。当然也买了白色的小小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