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第5/8页)

“怎么搞的?你太愚蠢了!”皮埃尔说,他把菜单递给她。“你吃什么?”

“一份威尔斯小白羊肉。”弗朗索瓦丝说。

皮埃尔神色忧虑地研究菜单。

“没有蛋黄酱鸡蛋。”他说。弗朗索瓦丝没有因他困惑和失望的脸色而软下心来,她发现这是一张令人动心的脸,但是她表现得仍很冷淡。

“那就来两份小白羊肉吧。”皮埃尔说。

“我对你讲讲我们聊了些什么,你感兴趣吗?”弗朗索瓦丝说。

“我当然感兴趣。”皮埃尔热情地说。

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适才她还闪过“他感兴趣”这个念头,她正准备迅速地和盘托出,因为皮埃尔的话语和微笑就意味着皮埃尔本人。可一瞬间,这音容笑貌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标记,这是皮埃尔有意做出来的,他自己却隐蔽在后面,因而能肯定的仅仅是“他说他对此感兴趣”,仅此而已。

她把手放在皮埃尔胳臂上。

“你先讲,”她说,“你和格扎维埃尔一起做了些什么?你们终于工作了吗?”

皮埃尔困窘地看了她一眼。

“没怎么工作。”他说。

“一定得工作!”弗朗索瓦丝说,毫不掩饰她的反感。格扎维埃尔必须工作,为了她好,也为了他们好,她不能长年累月游手好闲地生活。

“下午四分之三的时间我们是在互相指责中度过的。”皮埃尔说。

弗朗索瓦丝感到自己在佯装表情,但不太清楚害怕显露出什么。

“关于什么?”她问。

“正是关于她的工作。”皮埃尔说,他独自微微一笑。“今天早上在即兴表演课上,巴安要求她表演在一个树林子里散步,并摘采鲜花,她厌恶地回答说,她痛恨花朵,并从未想过要改变注意。她自鸣得意地对我叙述了经过,把我气疯了。”

皮埃尔平静地把辣酱油浇在热气腾腾的威尔斯小白羊肉上。

“后来呢?”弗朗索瓦丝不耐烦地问道。他慢条斯理,从从容容,他想象不到了解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哦!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皮埃尔说,“她怨天尤人:她来的时候温文尔雅、笑容可掬,以为我会对她大加赞扬,可我把她骂得分文不值!她捏紧拳头,那副样子你是了解的:看上去彬彬有礼,实际上心怀恶意,说我们比资产阶级还坏,因为我们所贪图的是精神上的享乐。这倒也不算错,可我气坏了,简直没法控制自己。我们就这样咬牙切齿面对面地坐在多莫咖啡馆整整一小时。”

什么生活没有希望、努力就是虚荣等等这一整套理论已经十分令人厌烦。弗朗索瓦丝尽力克制自己,她不愿意花费时间来批评格扎维埃尔。

“这肯定很可乐吧!”她说,她喉咙发紧,这种局促不安是愚蠢的,她毕竟不至于要在皮埃尔面前掩饰窘态吧。

“在愤怒中慢慢受熬煎倒也并不那么难受,”皮埃尔说,“而且我觉得她也不讨厌这样,可是她的忍耐力不如我,终于改变了态度,这时候我就试着再次亲近她。但这很难,因为她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不过最后我还是获胜了。”他得意地补充:“我们签了一个庄严的和约,为了巩固和解,她请我到她房间去喝茶。”

“到她的房间?”弗朗索瓦丝问。很长时间格扎维埃尔没有在房间里接待她了,她像被灼了一下似的十分气恼。

“你是不是终于说服她好好下决心了?”

“我们谈了其他的事。”皮埃尔说。“我向她叙述了咱俩旅行的故事,我们又设想可以把这些故事编成完整的一集。”

他笑了。

“我们当场创作了一系列小场面,比如在沙漠深处,一位英国女游客和一位大冒险家相遇,你可以看到是什么风格的。她想象力挺丰富,要是她能成功地加以利用就好了。”

“必须让她持之以恒。”弗朗索瓦丝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我会做的,”皮埃尔说,“别责骂我。”

他的微笑有些古怪,谦卑而殷勤。

“她出其不意地对我说:我和您一起度过了一段了不起的时光。”

“好啊!这是个成功。”弗朗索瓦丝说。我和您一起度过了一段了不起的时光……她是站着,双目茫然凝视前方,还是坐在长沙发上面对面看着皮埃尔?没必要询问。如何确定她到底使用了何种语调以及当时她的房间里弥漫着何种芳香?词句只能使你更接近于神秘,但却不能使这种神秘更加易于揭破,它只会在心灵上投下更加冷酷的阴影。

“我看不清她对我的感情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皮埃尔忧心忡忡地说,“我觉得我获得了进展,但这种进展变幻不定。”

“你的进展会日新月异。”弗朗索瓦丝说。

“我离开她的时候,她又变得面目可憎了,”他说,“她后悔没有上课,她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他表情严肃地看了看弗朗索瓦丝。

“一会儿你好好对待她。”

“我对她始终很好。”弗朗索瓦丝冷冰冰地说。每当皮埃尔企图指点她如何对待格扎维埃尔时,她神情就紧张。她根本没有愿望去看望格扎维埃尔和友善地对待她,因而现在这成了一项义务。

“她的自尊心也太可怕了!”弗朗索瓦丝说,“她必须确信能立竿见影,成绩斐然才同意冒险。”

“不光是出于自尊心。”皮埃尔说。

“那出于什么?”

“她几次三番地说,要屈从于种种计划,而且从始至终要具有坚韧不拔的精神,这使她感到厌恶。”

“你觉得这是一种屈从吗?你这么看?”弗朗索瓦丝问。

“我?我没有道德观。”皮埃尔说。

“直率地说,你认为她这样做是出于道德?”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皮埃尔有些恼火地说,“她对生活抱着一种很明确的态度,她不向生活妥协,我把这称作一种道德。她寻求完美,我们始终赏识严格要求,这就是一种严格要求。”

“她的情况恰恰是懦弱。”弗朗索瓦丝说。

“懦弱,是什么?”皮埃尔说,“是把自己封闭在现时的一种方式,她仅仅在现时去寻找完美,如果现时一无可取,她就像一头病畜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但是你知道,当人的惰性发展到她那种程度,懦弱这个名词就不再适合了,这就变成一种强大。你我,我们都没有力量做到在一个房间里静待四十八小时,不见任何人,不做任何事。”

“我不敢肯定。”弗朗索瓦丝说。她骤然产生想见见格扎维埃尔的痛苦需求。在皮埃尔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寻常的热情,那是赞赏;然而,这是一种他声称未曾有过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