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24日(第6/7页)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间的门口,肩旁就是这间囚室的检查口或所谓的“牢眼”,上方钉着一块搪瓷板,记录着这个囚犯的罪名。要不是这块板,我还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静滞的气息——一种似乎比米尔班克所有的躁动都要深邃的寂静。正当我思忖着这气息时,寂静被打破了。一声叹息打破了这种寂静,一声简单的叹息——对我来说,那是一声完美的叹息,像是故事里的叹息,如此熨帖我当时的心境,奇怪地直击我心。我忘了里德利小姐和杰尔夫太太,她们随时都可能过来继续领路。我把那个不够警惕的看守与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挪开铁片,把眼睛凑了过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坐里面,她的姿态是如此安静,我屏住呼吸,害怕会惊扰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后仰着,双目紧闭。女红放在腿上,双手松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黄色玻璃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她面朝阳光,希望汲取一些热量。土黄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缝着一颗毛毡布做成的星,这是监狱等级的徽章,阳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檐露出几缕头发,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与睫毛轻轻地缀在苍白的脸上。我确信,她与克里韦利10画的圣人或天使有几分神似。

我大约打量了她一分钟光景。她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头颅静止不动。她的姿态里似乎带着一些虔诚的东西,一种静默……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在祈祷!我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正当我准备移开目光之时,她动了动,张开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粉红色掌心里,一抹色彩掠过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间,有一朵花——一朵紫罗兰,根茎已经有些耷拉。只见她把紫罗兰放到唇边,在上面轻呼了一口气,紫色的花瓣发出一阵颤动,似乎舒展了……

看着她这么做,我才意识到她所处的世界是多么晦暗:这些牢房,这些被关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的生活画布上尽是惨淡的兑了水的颜料,而这里唯一的色彩,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上头的。

当时,我并没有纳闷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一朵紫罗兰会落到这双苍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么罪呢?我想起了那块悬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关上检查口,读着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号、等级,下方写着她的罪名:欺诈行骗 人身伤害。入狱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一个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尔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长吧。我想走到她的门口,叫她过来,给我讲讲她的故事。但这时,第一段走廊的那一头传来里德利小姐的声音,她的靴子摩擦着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犹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发现女孩手里有花,她们会拿她怎样?我肯定她们会把花拿走,要是她们这么做,我会深感遗憾。于是,我走到她们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们走近时说——当然也是实话——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参观,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里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声“好的”就带我回到走廊。这个牢房区的门在身后关上,我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转角,心里半是满意、半是尖锐的遗憾。我心想,可怜的人儿!下周我来时,她还会在这里。

看守带我来到塔楼,我们小心地沿着螺旋向下的楼梯,走到更低洼、更阴郁的牢房区。我感觉自己像但丁11似的,跟随维吉尔12进入了地狱。我先是被转交给曼宁小姐,而后转给一个男看守,再被带着穿过五角大楼的二号楼和一号楼。我给希利托先生留了个口信,被带出监狱的内门,沿着楔形的沙石地往外走。监狱的高墙似乎在我面前不情愿地分开了。阳光比刚才更为强烈,也让瘀青色的阴影更显幽深。

我和看守并肩走着。我望着这片沉郁的监狱大地、贫瘠的黑色泥土和一块块蓑衣草,我问:“这儿是不是种不了什么花?有没有雏菊、紫罗兰之类的花呢?”

他说,没有雏菊,没有紫罗兰,甚至连蒲公英都没有。它们没法在米尔班克的泥土上存活。这里离泰晤士河太近,“和沼泽地差不多”。

我说我猜也是。思绪又回到了那朵花上。也许在女囚监狱的墙壁上,砖块间,能有那么些缝隙,可以让这样的植物扎根生长?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思忖这事很久。看守带我走到大门口,看门人为我叫来马车。所有的牢房、门锁、阴影、监狱生活散发的恶臭,便统统在我身后了,真的很难不为自己的自由而心怀感激。我想,也许,我决定去一趟米尔班克是个正确的决定。我很高兴希利托先生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过去可以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我想象他们拿着皮带把我的过去死死捆紧、牢牢扣好……

今晚我和海伦说了话。我哥把她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三四个他们的朋友。他们穿得十分隆重,准备去看戏。海伦身着灰色的礼服,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到时,我下了楼。与米尔班克以及我房间的寒冷寂静相比,这群人高谈阔论的声音、扬扬自得的脸庞,让我格外不适。海伦陪我走到屋子相对僻静的角落,我们简单地聊了聊监狱之旅。我向她描述了监狱千篇一律的走廊,说穿行其中让我分外紧张。我问她记不记得勒·法努13有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继承人遭人陷害,被人弄成疯了的样子。我说:“我真的想过,要是母亲与希利托先生暗中勾结呢?要是希利托先生打算把我弄得找不到北,关进监狱呢?”海伦听罢,笑了笑,但也看了下四周,确保母亲听不到。我又和她说了点女囚的故事。海伦说女囚一定很吓人,我说其实她们一点也不吓人,只是意志薄弱罢了,“总之,希利托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要给她们带去好的影响。这是我的任务。她们会从我这儿学到优秀的品质。”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她说我很勇敢。她肯定这份工作会帮助我从“所有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母亲问,我们为何如此严肃、如此安静?今天下午我把牢房的情况说给她听,她听得浑身发抖,告诫我有客人时,千万不要跟他们讲监狱的细节。她说:“海伦,你可不要让玛格丽特给你讲那些监狱故事。你丈夫在等你呢,你们看戏要迟到了。”海伦立刻走到斯蒂芬身边,斯蒂芬握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站着,看着他们,然后溜了上来,回到自己房间。我心想,要是我不可以谈论我的见闻,至少可以写在日记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