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第5/7页)

尴尬的沉默再次出现了。然后父亲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南希。这天热得人都要晒化了,你还大老远跑去坎特伯雷——去了还不看一眼格利·萨瑟兰!”然后每个人都笑了,沉默被别的话题所取代。

然而,当我第三次从游艺宫回来,羞涩地宣布我还要去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大家更吃惊了,不过也更觉得好玩了。那天乔叔叔来看我们,他正小心地把啤酒从酒瓶里倒进玻璃杯,听到我们在笑,便抬起头。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他问。

“南希在游艺宫被那个姬蒂·巴特勒迷倒了,”戴维说,“想想看,乔叔叔——被一个女扮男装的灌了迷魂汤!”

我说:“你闭嘴。”

母亲严厉地看着我,“请你闭嘴,女士。”

乔叔叔抿了一口啤酒,舔了舔胡须上的泡沫。“姬蒂·巴特勒?”他说,“她就是那个扮成小伙子的姑娘吧?”他做了个鬼脸说,“噗,南希,真汉子不能满足你了吗?”

父亲靠近他说:“嗯,我们听说她迷上的是姬蒂·巴特勒,如果你问我的话,”他揉了揉鼻子,“我想她是看上乐池里面的哪个小伙子了。”

“啊,”乔叔叔意味深长地说,“那么我们希望可怜的弗雷德里克[8]不要知道吧……”

于是每个人都看着我,我的脸红了——我猜这更证实了父亲的话。戴维不屑地哼了一声,母亲刚才还皱着眉头,现在露出微笑。我就随她——就随他们这么想吧。我什么也没说,很快,他们就换了话题。

我可以用沉默来骗过我的父母和哥哥,然而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我姐姐艾丽斯。

“你是在游艺宫看上了个小伙子?”当四下安静,家人都休息了以后,艾丽斯问我。

“当然不是了。”我轻声说。

“那么,你就是去看巴特勒小姐?”

“对。”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模糊的车马声从大路传来,还有更模糊的,海湾里海浪拍打鹅卵石的声音。我们熄灭了蜡烛,但是没有关窗户,让它大开着。我在星光下看到艾丽斯睁着眼睛。她看着我,表情模棱两可,似乎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反感。

“你对她可真是热衷啊,是不是?”她说。

我把目光移开,没有立刻回答她。最后当我开口时,我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着黑暗倾诉。

“我看见她的时候,”我说,“就像——我不知道是像什么。就像我以前什么都没有看过。我好像被填满了,就像倒满了葡萄酒的酒杯。在她之前的演出都变得不值一提——简直如同尘埃。然后她走在舞台上——她太美了,她的衣服那么好看,她的声音那么甜美……她能瞬间让我又哭又笑。她让我这里疼。”我把手放在胸前,放在肋骨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孩。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女孩……”我的声音变成了颤抖的低语,然后我再也说不出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睁开眼,看着艾丽斯,立刻发现自己不该说那些话。我对她也该像对其他人一样沉默而狡黠。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暧昧了——她的目光里混合着震惊、紧张、尴尬,或者是羞耻。我说得太多了。我感觉到自己对姬蒂·巴特勒的仰慕在我体内点亮了一道光束,而我的口无遮拦又让这道光照进了这昏暗的屋子,点亮了一切。

我说得太多了——不过事情就是如此,要么说,要么什么都不说。

艾丽斯看了我一会儿,睫毛扇动。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墙。

那一周一直很热。毒辣的太阳把游客带到了惠特斯特布尔,带到了我们的饭店,但是高温让他们食欲不振。他们现在经常过来喝茶或者柠檬水,吃比目鱼和鲭鱼。我会留母亲和艾丽斯在店里,跑去海滩上一待就是几小时,挖贝壳、蟹肉和螺肉等常见的海鲜,在父亲的小摊上卖。在小吃摊上当服务员还是蛮新鲜的,但是站在太阳下面太辛苦了,醋汁从你手腕流到手肘,眼睛都被熏得酸疼。每在那里干一个下午,父亲会多给我半个克朗。我买了一顶帽子,用一条淡紫色的缎带系起来,把剩下的钱攒起来,打算攒够了以后去买一张往返坎特伯雷的火车季票。

那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正如托尼所说,坐在普拉西一家旁边——盯着姬蒂·巴特勒唱歌,从来不会看腻。每一次踏进我的深红色小包厢都美妙极了,可以看到成排的脸,舞台的金顶,天鹅绒的幕布和流苏,还有蒙尘的地板上一排排的脚灯——我一直觉得它们像打开的海扇贝的壳——然后很快我就会看到姬蒂昂首阔步地走来,挥舞着帽子……哦!当她在舞台上站定,一阵喜悦迅速席卷了我,强烈到我得屏住呼吸去感受它,并且昏眩起来。

我独自去看的时候就是这样,但周六就大不一样了。当然,按照计划,我的家人也来了。

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到剧场坐下时就更多了,因为在火车上和售票亭都遇到了朋友和邻居,他们也加入了我们这个欢乐的队伍。剧院里没有足够的位置让我们坐成一横排,我们便三四个一组分散坐下,于是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要吃樱桃,母亲是否带了香水,米莉森特为什么没有带吉姆过来,就必须顺着顶层楼座大声传话或者低声耳语,从表姐到表弟,从姑妈到姐姐,再到叔叔到朋友,把一排的人都打扰一遍。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坐在弗雷德和艾丽斯中间,艾丽斯左边是戴维和他的女朋友罗达,后面是我父母。剧院里面很拥挤,也依旧闷热——尽管比之前那个闷热的周一晚上凉快一点了,但是我一个人在包厢里面坐了一周,吹着从舞台上升起的凉气,因而此时感觉比别人更热。弗雷德不是握着我的手,就是亲吻我的脸颊,这让我难以忍受,仿佛这不是爱抚,而是一阵阵蒸汽。甚至连艾丽斯的袖子碰到我的胳膊,父亲和我们交流关于演出的意见时把脸贴近我的脖子带来的热气,都让我想要躲避,我不停出汗,在座位上扭动不安。

我就像是被迫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熬过这个晚上。我觉得他们从表演中找到的乐趣让人难以理解,近乎愚蠢——那些我不耐烦地看了许多遍的演出。当他们和让人发疯的兰德尔合唱团一起唱起来,被喜剧演员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大声尖叫、睁大眼睛盯着跌跌撞撞的读心术师,或者叫舞台上滚动的人环返场再来一圈的时候,我只能咬指甲。随着姬蒂·巴特勒的演目临近,我也越发躁动不安。我等不及她的登台,但又希望那时能一个人看她表演——独自坐在小包厢里,把身后的门关严——而不是坐在这群对她不以为然的人中间,他们还会觉得,我对姬蒂特有的热情,是多么古怪,多么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