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2/6页)

尽管我对时间不以为意,它依然悄无声息地流逝。那段日子也没什么好说的,真是糟透了。我楼上的房客搬出去了,又搬来一对带着婴儿的贫穷夫妻。孩子有疝气,每天晚上都哭。贝斯特太太的儿子有了个恋人,也把她带回来了,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吃三明治,她还会唱歌,有人给她钢琴伴奏。玛丽的扫帚打破了一扇窗户,尖叫了一声,贝斯特太太卷起袖子打了她,于是她又尖叫一声。这就是我在昏暗的小屋里听到的声音。或许这声音也是些许安慰,但其实没有什么能安慰我。它们只让我注意到一些事情,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接吻的声音,愉快的声音,愤怒的声音——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声音。当我从那扇脏兮兮的窗户向外眺望,如看蚁群或是蜂群无异——我完全认不出自己曾经属于的这个世界。只有随着日子变暖,白天变得明亮,还有史密斯菲尔德的臭味变得更浓烈,我才意识到这一年又慢慢进入了春天。

我以为自己可以消失于无形,像房间里的壁纸和地毯一样颜色褪尽。我可能就那么死了,而我的坟墓无人问津。我或许会昏迷不醒,直到世界末日——如果最后没发生某件事唤醒我。

我在贝斯特太太家里住了七八个星期,没有出过房子。我还是只吃玛丽给我拿来的东西。尽管我只让她给我买面包、茶和牛奶,但她有时也会给我带回更多有营养的食物,劝我吃下去。“如果你不吃一点,”她说,“你会消失的。”她给我拿来从法灵顿路买回来的烤土豆、馅饼、鳗鱼冻,都是用一层层报纸紧紧包裹起来的,油乎乎地冒着热气。我都吃了——如果她给我一袋砒霜,我也会吃下去的。我习惯了一边吃土豆或馅饼一边把包装纸摊平,读上面的字——大多是十天前的事情,无非是盗窃、谋杀和职业拳击赛。我做这些的时候就和看窗外东伦敦的街区一样无精打采。但是有天晚上,当我在膝盖上摊开一张报纸,从缝隙里拣出馅饼渣子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名。

这一页是从一张廉价的剧院报纸上撕下来的,是一个叫作“音乐厅罗曼史”的专题。这几个字出现在一个小天使举起来的横幅上,下面写着几个小标题,诸如本和米莉宣布订婚,著名杂技演员即将结婚,哈尔·哈维和海伦的华丽蜜月……这些艺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懒得去看,因为这篇文章的正中央有一个专栏,还有一张照片,让我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巴特勒和布利斯,专栏的题目写着,戏剧界最幸福的新人!照片上的姬蒂和沃尔特穿着结婚礼服。

我麻木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放在这页纸上,发出了叫喊——迅速、尖厉而痛苦的叫喊,仿佛那一页纸太热,烫伤了我。我的叫喊变成了低沉、愤怒的呻吟,不断持续,直到筋疲力尽。很快我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贝斯特太太站在门口叫我的名字,充满好奇又满怀恐惧。

我停止喊叫,平静了一点。我不希望让她进来询问我的悲痛,给出无用的安慰。我回复她说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恼人的噩梦。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离开了。我又看了一眼膝盖上的纸,读了这篇带照片的报道。上面说沃尔特和姬蒂在三月底结婚了,到欧洲大陆去度的蜜月。姬蒂会休息一段时间,然后重返音乐厅,和沃尔特搭档,编排全新的节目,于秋季开演。上面说,她的老搭档南·金小姐在霍克斯顿的不列颠剧院演出时病了,现在正忙着计划自己的新事业。

读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是想哭,而是想笑。我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我好像一百年没有笑过了,现在最怕的就是听见自己的笑声,因为我知道自己笑起来一定非常可怕。

这阵恶心过后,我又开始读报。我一开始想毁掉它,撕了它,或者把它扔进火里。然而现在我却不想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我用指甲划过这篇文章的边缘,然后沿着划痕慢慢地把它撕了下来。剩下的报纸我扔进了壁炉,但是印有姬蒂和沃尔特结婚照的部分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一片蝉翼,摸得太用力就会毁坏。我想了一会儿,走到镜子跟前。玻璃和镜框之间有个空隙,我从一边把剪报塞了进去。于是那一片剪报被玻璃固定住,挡住了我的一部分镜像——房间太小了,我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它。

我可能有点发烧,但我的头脑却比这一个半月以来都清醒。我看着照片,又看看自己。我看到自己苍白憔悴,双眼红肿,有了黑眼圈;我曾经那么爱惜、保持着光洁柔顺的短发,现在变得又长又脏。我的嘴唇咬得几乎流血,裙子脏兮兮的,腋下都酸臭了。他们,我想,这些都是他们干的——就是照片上的那一对!

在这段痛苦的时间里,我第一次觉得,我让他们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太愚蠢。

我转过头,走到门口呼叫玛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看起来有些紧张。我告诉她我想泡个澡,需要肥皂和毛巾。她极度不解地看着我,因为我从未提过这种要求。然后她跑到地下室,很快就传来了她拖着浴盆上楼的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厨房里锅壶相碰的咣当声。很快,贝斯特太太听到响动,也从客厅里出来了。当我告诉她我突然想洗澡的时候,她看起来面色苍白,非常吃惊地说:“哦,阿斯特利小姐,这样真的好吗?”她可能以为我想在浴缸里溺死,或者在水里割腕。

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在水汽氤氲的浴缸里坐了一个小时,盯着壁炉,或者姬蒂的照片,轻轻用肥皂和法兰绒毛巾按摩着自己酸痛的四肢和关节,使其恢复活力。我洗了头发,还有眼角的污渍,洗了耳朵下面和膝盖后面,还有腋下和两腿之间,直到把身上搓红搓疼了为止。

最后我大约是睡着了,看到一个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幻象。

我想到一个惠特斯特布尔的女人,一个我们的老邻居,我已多年不曾想起她。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死了,死得非常意外,死状也很离奇。医生说她的心脏硬化了。心脏的表面变得像皮革一样坚硬而粗糙,瓣膜变得迟缓,心跳得越来越慢,然后完全停止。除了疲劳和呼吸困难以外,她死前并没有什么征兆,她的心脏悄悄地衰竭,然后心跳就停了。

当我和姐姐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俩都吓坏了。那时我们还小,受到家人的妥善照顾,想到我们的器官会自然衰竭——我们最重要的器官会自发地窒息,就吓得不轻。那个女人死后的一周,我们谈论的话题除此就没别的了。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发抖,忧心忡忡地用手指摩挲着肋骨,感觉着胸腔并不明显的跳动,一心害怕这模糊的节奏会停止或者变慢,像那个不知不觉中死掉的可怜邻居一样,我们小小的心脏会不会也悄悄地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