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第2/8页)

我舅舅翻起眼珠,“绘画?”他说,“我外甥女学那个做什么?帮我们编辑画册,莫德?”

“先生,我指的学画不为别的,就是单纯的学画。”没等我回答,理查德已温和地答了他。

“就是学画?”我舅舅眨了眨眼睛,望着我说,“莫德,你怎么说?”

“我怕我没这才能。”

“没这才能,嗯,这倒是。我才把你带回这里的时候,你的手是够笨拙的,而且总是斜着肩,现在都是。里弗斯你告诉我,绘画的课程能使我外甥女的手稳些吗?”

“我想一定会的,先生。”

“那好,莫德,你就跟里弗斯先生上课吧。反正我不喜欢看你闲着,嗯?”

“是,先生。”我说。

理查德旁观着,眼神笼罩着一层平和温柔,仿佛猫在打盹时,罩护着眼珠的那一层膜。然而,当我舅舅埋头于他的餐盘,他迅速地和我打了个照面,那层膜褪下,目光裸露,突然显露的亲近之色让我战栗。

请别误解,请别以为我有多么谨慎矜持。我确实有,因惊惧而战栗——惊惧于他的计划——惊惧于它的成,也惊惧于它的败。但我也为他的大胆而颤抖,或者应该说,他的大胆使我颤动,如人们所说,一根振动的弦能在闲人散物处寻得无意的共鸣。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夜里,他对我说,不消十分钟我就看出,生活把您造就成了何等人物。他又说,我觉得你已经是半个奸人了。他说对了。若我从前不知奸为何物——或者知道,只是未名其名——如今我知道了,其名其实。

当他每天来到我的房间,把我的手举至嘴边,以唇轻触我的手指,转动着他冷酷的,魔鬼似的蓝眼珠时,我就知道了,奸为何物。阿格尼丝即使看见,也不懂得。她以为那是骑士风度。骑士风度!流氓骑士。当我们铺设纸笔颜料,她就在一边看。她看见他站在我身边,引导着我的手,画出弧线曲线。他会压低嗓音。通常来说,男人的嗓音压低了往往难听——不是嘶,就是破,止不住地往高处串调——他的嗓子却能低下去,游刃有余,保持着音乐般的清晰。当她隔了半个房间坐着做她的针黹,他就秘密地,一点一滴地,向我讲解他的计划,直至所有步骤完美无缺。“很好,”他会说,如一个真正的绘画老师称赞能干的学生,“很好,你学得很快。”

他会微笑,整整头发,把它拢后。他会看阿格尼丝,发现她的眼落在他身上,她会慌忙望向别处。

“哎,阿格尼丝,”他会说,他发现了她的紧张,如同猎人发现小鸟,“你来说说,你家小姐的艺术家天赋如何?”

“噢,先生,我哪懂评论这个!”

他或会拿起铅笔,向她走去,“你看见我怎么教李小姐握笔了吗?她是淑女,握起来总是不够紧。我想,阿格尼丝,你的手握笔应该握得更好。来,你试试?”

有一次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脸涨得通红。

“你脸红了?”他惊讶地说,“你不是觉得我冒犯了你吧?”

“不,先生!”

“那你为什么脸红?”

“我只是有点热,先生。”

“热,在十二月的天——?”

诸如此类。他有折磨人的天赋,且技艺精湛,如我一样。眼见他的所为我本应有所警觉,却未警觉。他越是调戏,阿格尼丝越是不知所措,我越——如陀螺受到鞭击转得更快——我越对她落井下石,大加奚落。

“阿格尼丝,”在她为我宽衣或梳头的时候,我说,“你觉得里弗斯先生如何?”我握住她的手腕,捏着那腕骨,“你觉得他英俊吗,阿格尼丝?你觉得他英俊,从你的眼神我就看出来了!你们小姑娘不都想要英俊男人吗?”

“说实在的,小姐,我不知道!”

“真的吗?我说你在撒谎。”我照她身上某个柔嫩处掐了一下——现在我对这些地方了如指掌,“你既爱说谎又卖弄风骚。你晚上跪在床边向天父忏悔的时候,要不要把这两条加上?你觉得天父会饶恕你吗,阿格尼丝?我觉得他一定会饶恕你的。这红头发小姑娘天生坏坯,没办法呀。天父他真是狠心,把情放在小姑娘心里,又惩罚她,让她发情。你说是不是?里弗斯先生看着你时,你情不自禁了吧?里弗斯先生脚步轻快地走来时,你竖耳倾听了吧?”

她说她没有。她以她母亲的性命发誓她没有。天知道她怎么想的。她必须这么说,不然这游戏就无法继续进行。她必须这么说,然后被掐,以保全她已成习惯的清白,而我,则必须掐她。我必须掐她,因她对他那种平凡的欲想——如果我是一个普通姑娘,有一颗普通的心——我一定能感到。

我却从未有过。不要以为我有。梅尔特伊欲想过瓦尔蒙28吗?我不愿有此欲想。我若是有,一定会憎恶自己。因为我知道,从我舅舅的书中知道,那件事肮脏透顶:那肉体之欲,如发炎的伤口之痒,需要在私室中,幕帘后,得到亢奋的湿淋淋的慰藉。但他在我胸中挑起的那种阴暗,全然不同,非常特别。我只能说,它仿佛这宅子里升高长大的一团阴影,又如同沿屋墙攀延的藤蔓吐出的花。但这宅子已经充满了斑迹和阴影,因此没有人察觉到它。

没有人察觉,也许,除了斯泰尔斯太太。若是有人看着理查德,怀疑过他是否真是他自称的绅士,那个人只能是斯泰尔斯太太。我几次看见过她的目光,我相信她看穿了他。我相信她看出了他的到来是为了欺骗和谋害,但她不说。她憎恨我,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微笑着,暗自抚育这希望,希望我的毁灭,如同她曾经抚育她垂死的孩子。

那时,那就是我们编织陷阱的金属骨架,那就是磨尖陷阱中的暗箭狼牙的力量。当一切就绪,“现在,”理查德说,“该动手了。”

“我们必须除掉阿格尼丝。”

他耳语般地说出这句话,眼望着坐在窗边埋头针线活的她。他的语调如此冷静,目光如此沉稳,我几乎感到害怕。我想,我退缩了一下,然后他看着我。

“你知道我们必须这么做。”他说。

“当然。”

“你知道怎么做吗?”

直到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我看见了他的脸。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他说,“对付她这样的清白妞。这比威胁和贿赂都来得管用,更能堵住她们的嘴……”他拿起一支笔,把笔毛放在嘴唇上,心不在焉地扫着,“细节你就别操心了,”他平静地说,“也没多少细节,其实根本就没有——”他笑了,阿格尼丝从手里的活计中抬起头,他看见她的目光,“天气怎样啊,阿格尼丝?”他高声说,“还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