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第6/8页)

“别看着我!”我叫道,然后我说,“别离开我!”因为,我有莫名的预感,只要她留下,某种灾祸或可怕的事物——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就会消除,我,或她,就可得救。我把脸埋在她身上,我抓住她的手。但那只原本有雀斑的手,却很白皙。我望着她,我竟然不认识她。

她开口说话,声音陌生:“我是苏,小姐。我是苏啊。你看见我了吗?刚才你是做梦了。”

“做梦?”

她抚摩我的脸。她抚平我的头发——全然不像阿格尼丝,而是像——无人像她。她又说,“我是苏。阿格尼丝得了猩红热,已经回科克了,记得吧?你现在应该躺回去,不然你也会着凉生病的。你可不能病了。”

我在黑暗的混沌里再挣扎了片刻,然后,梦魇散尽,我记起了她。我记起了自己,我的过去,现在,还有莫测的未来。她是一个陌生人,却是我未来中的人。

“别离开我,苏!”我说。

我感到她的迟疑。当她后退,我把她抓得更紧。但她其实只是后移一步爬上床。她爬到我身后,钻进被里,她的手臂抱着我,她的嘴贴着我的头发。她的身体是凉的,让我也觉得冷。我发抖,但很快平复。“好了。”她说。她轻声嘀咕。我感觉到她的呼吸。我感觉到她低沉的声线,从我的脑后,从颧骨深处,传来一波一波柔和的震颤,“好了,现在该睡了,是不?乖孩子。”

她说,乖孩子。布莱尔不再相信我的乖巧,已有多久?但她相信。为了实现我们的阴谋,她必须相信。我必须要乖,要善良,要单纯。常言不是说黄金难求吗?在她眼里我便是金。她来是为了毁灭我,只是时候未到。现在,她还要保护我,使我毫发无损,如藏好一窖金币,只为她最终的挥霍——

这件事我知道,却始终无法感觉到。我在她臂弯里睡去,无惊无梦,然后,醒在她的温暖与亲近中。她感觉到我醒来,移开身子。她揉眼。她的头发散了开来,挨着我的头发。她睡眠中的脸,减少了几分尖削。她的眉头平整,睫毛仿佛带着粉,当她看我,她的目光清澈,没有丝毫轻蔑或敌意……她微笑。她打哈欠。她起身。被子掀起又落下,微酸的热气冲了出来。我躺在原处,记起昨夜,有些惭愧或恐慌在心里震荡。我把手放在她睡过的地方,感觉它渐渐变凉。

她对我的态度变了。她变得自信,友善。玛格丽特送了水来,她把水倒进脸盆。“起身了吗,小姐?”她说,“这水得快点用。”她浸湿了手巾,绞干水,那时我正站着脱睡衣,未等我开口,她便抹拭我的脸和腋下。她把我当成了孩子。她让我坐下,好为我梳头。她啧啧道,“瞧这头发乱得!要理清乱麻花,窍门是从根上开始……”

阿格尼丝曾为我梳洗,动作慌乱,手脚紧张。梳子一扯到头发她便哆嗦。曾经有一次,我用鞋打了她——下手那么重,打得她流了血。现在,为了苏珊——或者用她自己称呼的,苏——我乖乖坐着。我耐心地坐着,等苏为我理清发结,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乖孩子。

我说,“谢谢你,苏。”

在那之后的日夜,我常把这句挂在嘴边。我从未对阿格尼丝如此。当她请我坐或立,举手或抬脚,我说,“谢谢你,苏”,“好的,苏”,当她担心衣裙是否太紧,我说,“没有,苏。”

不,我不冷——但她总要在我散步前,仔细查看,才好放心。她会把我斗篷的领子拉高,把脖子捂得严实些,不让风灌进来。不,我的靴子没有被露水弄潮——但她总会把手伸进我穿了袜的脚踝和皮靴之间,亲自试了才算数。无论如何,我不能受凉,我不能受累。“您已经走够了吧,小姐?”我不能生病,“这是您的早餐,您看,动都没动。您再吃一点好吗?”我不能消瘦。我如一只鹅,要健壮丰满,才能送去屠宰。

当然,她不知道,其实是她,才需要变得健壮丰满——是她,才需要慢慢学会,跟循规条,跟循铃声和信号,行止坐卧,进食和睡眠。她以为她在取笑我,她以为她在怜悯我!她学到这大宅里的规矩,却不明白,那些束缚了我的陈规戒律,将迅速把她束缚。它们会像摩洛哥皮或小牛皮,把她绑牢……我已惯于把自己想象成书本,现在我觉得,对她而言,我就是一本书:她用不识字的眼看我,她看得见形状,却看不懂内容。她看见白皙的肌肤——她说“您真白啊!”——却看不见皮肤之下流动的,败坏的血。

我本不应那样。我却情不自禁,臣服于她的想象——她想象的我,纯洁无瑕,为环境所迫,噩梦连连。当她睡在我身边,便无噩梦来袭。因此,我总能找到借口,让她与我同床,第二晚,第三晚——直到最后,她习惯地自觉前来。起初我以为她是谨慎,后来才知道,她只是不喜欢那帐幔和流苏。每一次,她都会举着蜡烛,照看帐幔的褶皱。“小姐,”她说,“您不觉得那里头会有蛾子和蜘蛛掉下来吗?”她握住床柱摇了摇,摇起一团尘灰,一只虫子掉了下来。

一旦习惯了那帐幔,她就睡得很自在了。她睡觉时,手脚摆放得规整而自然,由此可知,她一定习惯于与人同床,我想,会是谁呢?

“你有姐妹吗,苏?”有一次我问,那是在她来后一个星期,我们在河边散步时。

“没有,小姐。”

“兄弟呢?”

“我知道的也没有。”她说。

“那你是——跟我一样——孤单地长大的?”

“这个,小姐,不是您说的那种孤单……其实,我有很多表兄妹的。”

“表兄妹。你的意思是,你姨妈的孩子们?”

“我姨妈?”她一脸茫然。

“你姨妈,里弗斯先生家的保姆。”

“噢对!”她眨了眨眼,“是啊,小姐,没错……”

她转过身,神色变得茫然。她是在想家了。我试图想象她的家,却不能。我想象她的表兄妹,粗鲁的姑娘小伙们,和她一样,有尖尖的脸,尖尖的手指,尖尖的舌头——她的手指倒不尖,虽然她的舌头——在她为我别上发卡,或是穿针时手里的线不听话,她会伸出舌——是尖的。我看见她叹息。

就像一个好心的小姐应该对一个不快乐的贴身女仆说的,“没关系。”我说,“你看,那边来了一艘船。你可以许愿,让它带走。我们都许个愿,让它带走吧。让它带去伦敦。”去伦敦,我冷冷地转念一想,理查德在那里。一个月后,我也会在那里。我说,“就算船不带我们,泰晤士河也会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