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第9/11页)

这让我打了个冷战。我看看四周——我身后的来路,前面的草地,草地一直延伸到阴暗杂乱的树林里。我以前常带莫德散步的小路不见了。我仰头看天,天色灰暗,开始下雨了。穿过树林的风仍在发出低叹。我又打起了冷战。这宅子仿佛在看着我。我想,“要能找到魏先生就好了!他会在哪儿呢?”我绕到了宅子后面,去了马槽和后院,我走得小心翼翼,怕脚步声太大。但这儿和前面一样,也是空无一人。没有狗叫,马槽的门开着,已经没有马了。白色的大钟还挂在那儿,但是它的指针——这是最吓我一跳的——指针都停住了,时间也是错的。我在这里走了这么久,钟都没有鸣响,这使得寂静显得格外诡异。“魏先生!”我喊道——但我压低了声音,因为此时此地,大声喊叫有点奇怪,“魏先生!魏先生!”

然后我看见,某个烟囱里升起了一线炊烟,这给了我信心。我来到厨房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拧了拧门把手,锁了。然后我去了花园门口——那天夜里,我和莫德就是从这道门逃出去的。花园门也锁着。于是我又走回了前面。我来到窗前,拉开一扇百叶窗,向里面望去。看不清楚。我把脸和手贴在玻璃上,我稍一用力,窗闩好像就要脱落……我收了手,犹豫了大概一分钟。雨又下了起来,像冰雹一样又急又大,我用力一推,窗闩脱落了,窗户向内推开了。我爬上窗台,跳了进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窗闩被推掉的声音好刺耳。要是魏先生听到了,以为我是窃贼,端着枪出来怎么办?我自己都感觉像个窃贼。我想起我妈妈——但我妈妈根本不是小偷,而是一位小姐。我妈妈就是这座大宅里的千金小姐……我摇摇头,还是无法相信。我放轻脚步四处走动。房间很暗——我估计这是餐厅,以前我从没进来过。但我曾经试图想象,莫德和她舅舅一起坐在这里晚餐,我曾想象着她小口小口地吃肉……我走到桌边。桌子的摆设都还在,放着烛台,布置了刀叉,还有一盘苹果。一切都蒙上了灰尘和蜘蛛网,苹果已经烂了。这里空气混浊,地上有杯子的碎片——水晶玻璃杯,杯口描着金线。

餐厅的门关着。我相信有好多个礼拜没开过了。但是,我扭动把手开门时,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宅子里所有的门都开得无声无息。地上铺着落满灰尘的地毯,把我的脚步都消了音。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行走,像是在飘行——像一个鬼魂。这个想法有点奇怪。对面是另一扇门,这是小客厅的门。这儿我也从来没进去过,于是我走了进去。这个房间也是昏暗的,结满蜘蛛网。壁炉里的炭渣散落到地上。炉膛边有两把椅子,我想那是李先生和绅士以前听莫德念书时坐的。还有一个硬硬的小沙发,我想,那应该是她的位置。我想象莫德现在就坐在那里,我记起她温柔的声音。

记起那声音,我就忘记了魏先生。我忘记了我妈妈,对我来说,她有什么分量?我心里想的都是莫德。我本来想到厨房去,结果我沿着被雨水泡胀的大门,慢慢地穿过客厅。我爬上楼梯,我想去她的旧房间。我想站在她曾经站过的地方——在窗边,在镜子前。我想躺在她躺过的床上,我想再次回想我是怎么吻她,又是怎么失去了她……

刚才说过,我走路时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当我哭的时候,我也哭得悄无声息,任泪水横流——就好像我知道,我蓄了足足一百年的眼泪,要一次流个痛快。我来到回廊上,书房的门就在这里,它半开着。动物的头还挂在门边的墙上,那一只玻璃眼珠和尖牙都还在。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找莫德的时候,伸手摸了这牙。当时我就在门外等她,我听到她朗读。我又一次回想起她的声音。我想得太入神,太专心,我觉得到了最后,几乎能听到她的声音。我听到了她低低的,耳语一般的声音,在这座寂静的大宅里响起。

我屏住了呼吸。那声音停了下来,然后又开始了。这不是我想象的,我真的听到了——它是从书房传出来的……我开始发抖。也许这宅子真的闹鬼了。或者也许,也许——我走到门边,用发抖的手推开了门。我站在那里,眨着眼睛。书房变了个样子,窗玻璃上的油漆被刮掉了,地板上的铜手指被撬走了。书架也几乎空了。壁炉里燃着一团小小的火。我把门再推开一点,看见了李先生的大书桌,上面点着一盏灯。

灯光里,坐着莫德。

她坐在那儿写字。她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着脸,手指半弯着放在额头,遮住了眼睛。她灯光下的脸,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的手裸露着,衣袖卷起。她手指上都是黑色的墨迹。我看着她写了一行字,那张纸快被一行行的字填满了。然后她停了笔,把笔拿在手里转啊转,像是不知道下一句该写什么。她又压着嗓子低声嘀咕了几句,咬着嘴唇。

然后她又写了起来。然后,她把笔伸进墨水瓶里蘸墨水。她做这个动作时,手指从额头上放开,抬起了脸,她看见了我在看她。

她没有吓一跳。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没有叫喊,一开始也没有说话。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睛,脸上是惊诧的表情。我向她走了一步,这时她站了起来,蘸了墨水的笔从纸上滚过,从桌子上滚过,最后掉到了地上。她的脸色变白了。她抓住椅背,好像一松手怕自己会晕倒在地。我又走了一步,她抓得更紧了。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说。

她用那种压抑的低声问出这句话。我看见她发白的脸,才明白这不光是因为惊诧,也是因为恐惧。这让我心如刀绞。我转过身去,用手蒙住了脸。因为刚才的泪,脸还是湿的。现在新的泪水让它更湿了。“哦,莫德!”我说,“哦,莫德!”

我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我一直是叫她“小姐”。甚至在此时此地,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我还是觉得有点不习惯。我用手使劲按住眼睛。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我是怎样地爱她。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她。我已下定决心,无论花多少年也要找到她。我想她想得肝肠寸断,却在这儿就撞见了她——这么温暖,这么真实的她——让我一下子承受不住了。

“不是的——”我说,“我怎么能——”她没有过来,她只是站在原地,脸色苍白,手抓着椅背。我用衣袖擦干了脸,用稳定一点的声音说,“有一封信,”我说,“我在萨克斯比大娘的裙子里找到一封信……”

我摸了摸口袋,那封信就在那里,硬硬的。但她没有回答。我猜到了——也看出来了,从她脸上的表情——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信,也知道它的内容。情不自禁地,我心头掠过一阵对她的恨,只是一阵,很快就过去了。恨意过去之后我感到虚弱。我走到窗边,在窗台上坐下。我说,“我付钱让人给我读了那信。然后,我病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