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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传来汽车的声音,风吹过来,流汗的身体凉飕飕的,裙子也飘飘舞动起来。

“在这里喝完后,再去店里喝一点,那感觉一定新奇有趣。”

“是啊是啊,只怕脑袋清醒不了呢。”

“等一下去吧。”

“行。”

“我没有朋友,一起玩的倒不少,但可以这样交谈的人却一直没有,乙彦也如此吧。”

“是啊,”我说,“也许你们俩因此才完美,也许一边拌嘴,一边提出疑问,才得以一路走过来。”

不如此的恋人大概不多。

“嗯,怎么回事呢?如果只是一般的关系,也许早就分开了。”萃说。

“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怎样?”

“贫穷,青春期,浮华虚荣,住在平民区,母亲去向不明,乱糟糟的,所以头脑有些混乱,完全不辨是非,只是精力充沛,不安稳。父亲是我喜欢的那种人,我完全没有罪恶感,但父亲似乎是有的。那个人,即使不遇到我也活不长,只要能见面,共度亲密的时光就挺好的。”

“是不是太亲密了一点?”我说。

于是她笑起来。

“也许吧,”她说,“可是我好像反而适合那样。在日本,一切都井然有序,善恶被统一规定着。由于忌怕众人的目光,在电车上,那流氓无赖的歹毒心肠也可以变得如妇人般亲切善良,令人掬一把泪,真是很难理解。我的心情很糟,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感觉到事情在发生着变化,简直如坐针毡,但好像也能过得下去。”

“果然是归国子女的看法。”

“是这样吧。”她说,“昨天正睡着,又被他弄醒,也觉得开心,直到现在。”

“我可不喜欢这样,神经一定受不了。”我说。

“我们总喜欢同床睡,在自己家里。”

“现在你们得偿所愿了。”

“我们的人生,不仅仅是冒失。”萃说。

行了,不要再详细述说了,我在心里想,不要讲这种私密的故事,它的悲伤既廉价又平凡。

“请不要做出不痛快的表情,这些都是生动实在的,每句话都是实情,无论和你听到的故事有多么相似,我在这里所说的都是对你一个人讲的,用的是活生生的语言。” 萃突然说。

我大吃一惊:“对不起,我做出失望的样子了么?”

“嗯,从你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你要我别讲无趣的话。”

萃笑起来,细眯的眼里闪着光。

“你真的爱过吗?”她问。

“爱……我想爱过吧,但也不大清楚,应该是和庄司吧,可我们吵架前他就死了。怎么了?突然像大姐似的。”

“来这里遇到的人,包括乙彦,我都认为索然寡味,我没有被他们接纳。我一直想,人,是拥有无限的层面的,有的非常卑琐污浊,有的黏黏糊糊,纠缠不清,有的无聊,有的高贵,人生也好,恋爱也好,无不如此。有人女人味十足,有人强悍,有人弱小,有人大吵一通、声音嘶哑后又与爱人并肩看月,同样一件事,有时有所感,有时无所感,哭泣,恐惧,全是依性而行。见自己的爱人,不论多少次,不论是谁,总是要漂漂亮亮地去,这不是道理,是本能呀。”

萃笑道:“好好爱一回吧,我教你,我可是同性哦。”

“莫非你还有同性恋的经验?”我有点心慌起来。

“被人追过,但没有就范,假若有,那真是三冠王了。”

我咯咯笑起来,有些醉了,明晃晃的夜景似乎迅速向我靠近。

“不过我喜欢你,你让我安心,也让我紧张,很奇怪,仿佛被你拯救了似的,奇怪的人。”萃说。

“以后还来玩吧,夏天呀。”她说着在我旁边躺下。女人温软的发香飘起来,茉莉花和白檀的气息。夏夜扑鼻的空气。

“你将会怎样?明年的此时你会在哪里?在干什么呢?”我问。

萃“嗯”了一声。

迅速变得坦率的心灵交流让人觉得可怕。她的亲切让人像被宠物倾慕一般不安,那种肉体的存在感完全没有招致厌恶的恐惧。我不是同性恋者,也不是高中学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这些人散发着生命最灿烂时刻的过去的味道,如同存在于和现实微妙错位的花园里。对此我是很清楚的。美妙的时光。的确美妙,然而也是有限的,不会始终如此。就像是一觉醒来不知为何到现在还身处此地的感觉。

风很大,有点冷。

“不过,”萃说,“你知道吗?还是有诅咒的。”

“别说了,这地方怪黑的,不要说。”

白色的水泥地、废弃的凉台、夜景里只有星星点点的景物在律动着的沉寂的空间。莫非有人在倾听?他始终就在旁边?

“庄司死的时候,你没有感觉到?”她说,“在这屋子里,除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不知道。”

然而,的确感到了,那天早晨,就在这建筑里。

“从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开始,到和庄司在一起的时候、遇到乙彦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有感觉的,有一种变成工具似的无力感,觉得总是自己比较脆弱。”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我什么都不怕,只有那个非同一般,我总能感觉得到。父亲死前屋里也有,有苗头,仿佛一种邪恶的、命运的力量从那书中爬了出来。父亲也就是因此而死去的,一想到我活着也是因了它的力量就很不快,还有和你的相遇,我们现在的所为,都是这样。”

“这个我很明白了。然而,你说的那个,是那小说的力量?还是你父亲的才华?”

仰望星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以前那些熟识的脸,就如同正坐在一座形同废墟的建筑物上,坐在一个异国的遗址边。此时,产生这种感觉的正是我,是我么?

在这里,思绪总是停下来。

“不对,父亲只是一只盒子,一个弃国流浪的日本人,而那则是灵魂附体,父亲死了后,它也没有消失。”

“那,是艺术和灵魂之类的故事?或者……”

她打断我的话。

“或者,诸如此类的方面,知道了吧。恶灵、诅咒、邪恶的宿命、使我和乙彦纠缠不清的不好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