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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黑暗加深,那篝火也终于旺起来,火星飞溅着,海边被照得白晃晃的,火虽不算太大,但它燃烧的声音似乎压住了涛声,黑暗也仿佛被它驱散了。

“火怎么也看不够。”

“嗯。”

大海平滑闪亮,仿佛舞台布景上一块舒缓摇摆着的黑布。和大海相比,天空的颜色有着微妙的不同,那海天之间的部分则宛如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补缀的布片。

我慢慢从包里拿出木匣,放进火里。

不一会儿,那木匣耀眼地燃起来,并没有我事先担心的气味,它们似乎很快融进了海风里。这地方比火葬场理想,没错。

“气氛挺肃穆。”乙彦说。

“难道乙彦知道?”我想。于是问了他。

“骨头吧。”他回答,并没有看我。

我面对篝火,双手合十。

“你什么都知道啊。”我说。

“那家伙什么都说,不论可怕的事还是微不足道的事,所以自然知道。……写信就装腔作势了。”

“哦。”

想来他们相互十分了解,现在却分手了。没办法,这是他,也是她的决心,这决心在他们心中反复出现,像起落不定的波浪。

“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拿来了一样东西。”说着,他慢慢从包里掏出一叠薄薄的打印用纸。

“是什么?”我很惊讶。

“父亲的第九十九篇小说。”

他一张张地撕下那些纸,扔进火里,纸一张张地被火焰吞噬,跳舞般地燃烧。

“他亲自给你的?”

“没错,他死前寄给我的,没署名,母亲也看了,她说这个应该由我保存。”

“那萃手上的呢?”

“你是说她送给咲的那份吧?内容一样,但字是萃的。大概父亲卧床期间她自己抄的。”

“是这样啊……”

我想起了萃那天的样子。

“没听她说过?”

“那么,你有这篇小说的事跟萃说过吗?”

“没有。”

“跟咲呢?”

“也没有。给萃看本来没什么,但让她知道其他人也有这个,而且是我和咲,是不是很可怜呢?在关于父亲的记忆中,只有那件东西是唯她独有的啊。”

“是这样啊,明白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十五岁以前的萃在黑暗中抄写父亲原稿的样子。那些纸片很快变成又黑又轻的一团,被风吹着顺着海滨向远方滚去。

“事到如今,我也顺便告诉你一下,第九十八篇小说的结尾部分,你曾经夸奖过的吧,那是我写的。”

“啊?”我沉默了好半天。

“怎么回事?”

“那第九十八篇在我这里时是尚未完成的。我和萃恋爱后,她非常想看,于是我悄悄拿了出来。那上面写了萃的事,但也许是有所顾忌,并没有结尾,挺凄凉的,而且那时我已经知道她手上有第九十九篇小说了。她虽然离开了出走的母亲,依靠亲戚的帮助来到日本,但生活得很不顺利。于是我借着一时冲动加了结尾,她又把这小说送到了庄司那里。只有第九十八篇是这样。”

我沉默。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咱们烤鸡吧,不过刚烧过骨头,有点反感吧。”

“人也好,鸡也好,都是肉身。”

“倒也是。”他笑道,“啊,舒畅多了。”

“我也是。”

“仿佛附体的灵魂离去了。”

“我也是,而且,我一直想来海边。”

我说罢吃起烤鸡来。乙彦则从火中取出了小甜饼,“不论聊什么心情都很好,是不是醉了呢。”他说。

打开箔片,香气扑鼻。

“还是有点焦了。”乙彦笑道。

“近来没和人说话,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因为这火的关系吧。”

“也许还有风的关系。”

“据说,面对大海,人的心胸就开阔。”

“什么烦事都会忘却。”

“无论谈什么都随波远去。”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是啊,一定是这样,酒有点温了,但味道还不错。”

“保温箱里还有吗?”

“放着一瓶。”

“来这里真好,很高兴,很难得。”

“我也是。这样丰盛的野餐可不能独自享用。”

我们吃着小甜饼。

“月亮多么皎洁啊。”

“嗯,看上去非常小。”

“星星也一定很多,只是在火光边上难以看清。”

“是啊,一定很多,还能看见银河吧,就这里。”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道线,表示横跨天幕的银河。

“正中间有天鹅[9]。”他说。

“这里没有其他人。”

“是啊,非常安静。”

猛回头,海边耸立着一排楼宇,楼群庞大,像围着海滨似的,那好像是疗养的地方。

“从那窗口看得到这篝火吧?”他说。

“要找地方过夜了吧。”

“这么多房子,一定有空的,我们很快可以订到。”

“那些没开灯的房间应该是没人住的。”

“也有的是里面的人睡了,或者出门了。”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有这么多空房。”

“瞧那扇向外突出的窗,多可爱,造型多精致啊。”

“这里都是别墅风格。”

“都不大像是在日本了。”

“你有钱吗?”

“带了信用卡。”

“我也带了不少钱。”

“旅行的时间长,钱可要省着点。”他笑了。

似乎我要一直旅行下去。

“等一会儿我们去旅馆的酒吧喝一杯怎样?”

“行,我想喝热的。”

沉默,周围只有涛声,随着夜色渐浓,越来越清晰,眼前无边的风景把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仿佛有一道亮光永不消失。这是一个清朗幽静的夜,一个永恒的、宛若处在世界尽头的夜。

那小说的最后场景就是这样的夜,悠然飘来的人鱼歌声是那样忧伤凄婉,那覆盖着鳞片的、不能触摸的下身,那头发掩映着的悲伤的面部侧影、月光,“美丽的她,是我永远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