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1(第5/6页)

“之后怎么样?”她的声音如此沉静,如此冷漠,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仿佛那是来自她另一个自我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亲爱的,我虽然没法保证你在那边能有很多事做,但我肯定能帮你在政府部门找份秘书的工作,或者是翻译——对了,你不会说利阿努语。但一定能找到事做的。”

“我想教书。”

他叹口气说:“十年前,那还有可能。可现在,我看不行了。那里还有几名白人老师,可他们如今正在驱逐白人教员,而且那些老师大多是秘书学校毕业的。”他看着她,“我估计不可能了。”

“但是,”她噘着嘴,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你明知道我五年来一直在为教书做准备,你还是想当然觉得我会去。”

他耷拉下头。“对不起。”他痛苦地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说:“我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白人在非洲待不长了。我们会回来的。”说着,他又抬头看着她。

她思索了一阵,说:“那倒是没错。”她忽然觉得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她的声调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如果几年之内你没被赶回来,我没事干了,可以自己先回国。我还是得写完论文。当然,没有图书馆会很不方便,会花更久的时间。可是我可以一边等书寄来……一边打理花园。”她终于笑了。

可他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但是,米拉,你不能丢下孩子自己回去。”

“我的孩子?”

“不是吗?我们的孩子,我们即将有的孩子。”

她僵在那里,全身冰凉。她感觉自己好像嗑了药,或是要死了,或被按在一面可怕的墙上,只能说实话,而她的实话的开头是:我是,我是,我是。第二句实话紧随其后,仿佛层层的海浪:我要,我要,我要。突然间,她意识到,原来,她一直不被允许说这两句话。她感到自己蜷缩在一个天寒地冻的角落,终于张开冻得发紫的嘴唇,说:

“我不想要孩子,本。”

然后,一切都破碎了。本很受伤,很震惊。他可以理解她不想再和诺姆生孩子,可以理解她不想和别人生孩子,但绝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生孩子。他们开始争吵,他很激动,而她很绝望,因为她自己的内心也是天人交战。她爱本,如果是很久以前,她应该很乐意和他生个孩子,很乐意和他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一边种花、烤面包,一边对在一旁玩耍的孩子说:“烫!小心烫!”可是如今,她四十岁了,她想做自己的工作。去非洲需要做出牺牲,那会阻碍她的事业。可是她愿意,她会带书去,她可以带着所有行李过去。但她不能再要孩子了。她说,够了,已经够了。

本说,去非洲有很多好处。米拉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需要拿东西的时候可以回来几个月吗?他勉强地说,可以安排。她的阅历和经验告诉她,现在的勉强,就是将来的严厉拒绝。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虽然是他想要孩子,可孩子还是她的,她要对他负责。他帮不了她太多。他说,他会尽力而为。他真是太诚实了,不会轻易做出太多承诺。

她拿着白兰地,独自坐着,直到夜幕降临。

她和本没有分手,只是不再经常见面了。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冲动了,因为一见面就会吵架。她感觉本以前高看她了,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他爱了两年的女人,竟然才发现,原来她这么自私、这么自我。他们睡在一起时,性生活也不再和谐。他很机械,而她已经没有了兴致。她想要强烈地抗议,想要针对他这无声的指控为自己辩解。可是她太骄傲了,不会这么做。她明白,他的优越感以及她的谦卑,都并非他们本人的性格,而是植根于他们的文化当中。单从个人身份来说,他算不上顶层,她也算不上底层,可是仍然……

她非常孤独。瓦尔没有接电话。伊索、凯拉和克拉丽莎都帮不上忙,她们可以倾听,但她们不知道四十岁的孤独是什么滋味,她们对孤独又了解多少呢?她试着整理思绪:第一,这是拥有美好爱情的最后一次机会;第二,是什么呢?我自己,我自己。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独自坐在母亲家的玄关里坚持自我的样子。自私得多么可怕!也许她就是本现在所以为的样子。

她想不通。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皮都扯痛了。她只需要拿起电话,说,本,我要去,本,我爱你。他不一会儿就会出现,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她。可她的手悬在了半空。像以前那样爱她,那么,他已经不爱她了吗?不,在她坚持自己愿望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爱她了。但如果她坚持自己的愿望他就不爱他,那他爱她什么呢?当她的愿望和他一致的时候,他就爱她。她又倒了杯白兰地。她觉得自己开始醉了,但她不在乎。有时候,醉了才能看清事实。如果他只有在她的愿望和他一致的时候才爱她,那就意味着,他并不爱她,而是把她当成他自己的一种投射,一种能够理解他、欣赏他的补充物。

但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她觉得自己比他渺小,因为她觉得他比自己更重要、更伟大、更优秀。

那就是他所希望的。

她放下了酒杯。

是她让他这么觉得的。可现在她又出尔反尔了。

因为她现在不一样了。

她的不一样,有一部分是因为他。

那不算数。他也因为她而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假如她高兴地跑去找她,像他来找她时一样,然后抓着他,像他以前抓着她时一样,恳求他,坚持说:“我爱你!我想要你!为了我留在剑桥吧。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你也可以在这里开创事业啊!”那会怎样?

她凄凉地笑了笑,拿起白兰地。“我说什么来着!”她仿佛听到瓦尔的声音。

她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喝着白兰地,轻轻摇晃着。这一切终会结束的——她这么说过吧?米拉在笑,但那是一种凄凉而苦涩的笑。电话响了。她一跃而起,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可能是哪个男孩打来的吧。结果是伊索。

“米拉,我刚听说瓦尔死了。”

注释

[1]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是法兰克福学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激进的代表人物,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普遍受到压抑,所以现代的革命根本目的是实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不是之前那样只为改变贫困的状态。

[2]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流行的一种黑人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