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第11/31页)
整个国中生涯,她拒绝过许多国中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彙,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柳丁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伊纹像往常那样解开安全带,摸摸思琪的头,在珠宝店门口停车。推开门,毛毛先生坐在柜台后头,穿着蛋黄色衣衫,看上去,却依旧是思琪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着蓝色针织衫的样子。毛毛先生马上站起来,说:「钱太太,妳来了。」伊纹姊姊同时说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马上说:「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纹姊姊也同时说:「叫我许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慑。短短四句话,一听即知他们说过无数遍。思琪从未知道就几个字可以容纳那样多的感情。她赫然发现伊纹姊姊潜意识地在放纵自己,伊纹姊姊那样的人,不可能听不懂毛毛先生的声音。
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姊姊就是云是雾。伊纹抱歉似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台北唸高中,我想买个纪念品给她。转头对思琪说,怡婷说真的没有时间,妳们两个就一模一样的,怡婷不会介意吧?思琪很惊慌地说,伊纹姊姊,我绝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伊纹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贵重东西,姊姊的一定要收,妳就当安慰我三年看不见妳们。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圆脸更接近正圆形,他说:「钱太太把自己说老了。」思琪心想,其实这时候伊纹姊姊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维哥哥对她那样糟。但伊纹只是用手指来回拂摸玻璃。
思琪低头挑首饰。闪烁朦胧之中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因为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伊纹姊姊指着一只小坠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颗浅水滩颜色的宝石。伊纹说,这个好吗?帕拉依巴不是蓝宝石,没有那么贵,妳也不要介意。思琪说好。
毛毛先生给坠子配好了鍊子,擦乾净以后放到绒布盒子里。沉沉的贵金属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种轻鬆而不轻忽的意味。思琪觉得这个人全身都散发一种清洁的感觉。
伊纹她们买好了就回家,红灯时伊纹转过头来,看见思琪的眼球覆盖着一层眼泪的膜。伊纹姊姊问,妳要说吗?没办法说也没关係,不过妳要知道,没办法说的事情还是可以对我说,妳就当我是没人吧。思琪用一种超龄的低音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伊纹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前的眼泪乾掉,眼神变得非常紧緻的样子。
绿灯了,伊纹开始跑马灯地回想李国华。想到背着脸也可以感觉到他灼灼的眼光盯着她的脚踝看。那次一维帮她办生日会,李国华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书初版,他拿着粉红色的香槟酒连沾都没沾,在一维面前憨厚得离奇。初版当然难得,可是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潜意识的讨厌。想到他刚刚开始和女孩们检讨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总是打断她的话,说钱太太妳那套拿来写作文肯定零分,说完了再无限地望进她的脸。那天他说要拿生日会的粉红色气球回家给晞晞,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觉得他在说谎,觉得他出了电梯就会把气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里。想到他老来来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诗。
伊纹问思琪:「哪一种怪呢?我只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忍住没有说别有所图。思琪说:「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觉得老师说要做的事是他真的会去做的事。」忍住没有说反之亦然。伊纹追问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做事情的态度,我讲个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还没开灯的木头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规规矩矩,可是赤脚走着走着,总觉得要小心翼翼,「总感觉会踏中了某一块地板是没有嵌实的,会惊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妳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昨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咬了她的脚跟。毛毛先生和伊纹姊姊看上去都那样乾净。伊纹姊姊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纹姊姊若是雾,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觉汙染中有一种悲壮之意。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得狰狞,看上去彷彿五官大风吹换了位置。
伊纹听见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纹继续说:我以前跟妳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妳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国一的时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师的胸膛,现在要升高一,她长高了,眼前全是老师的肩窝。她笑出声说:「没有不好,老师对我是太好了!」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之大厦啊!
那是房思琪发疯前最后一次见到伊纹。没想到白金坠子最后竟是给伊纹姊姊纪念。她们珠宝的时光。
思琪她们上高铁之后,思琪把珠宝盒拿给怡婷。一边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宝盒可以显得她说的话轻鬆。怡婷开着玩笑用龇裂的唇语说:「送小孩子珠宝才奇怪,临死似的。」
她们和伊纹姊姊,珠宝一般的时光。
思琪她们搬到台北之后,李国华只要在台北,几乎都会来公寓楼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师走在路上,儘管他们从来不会牵手,思琪都感觉到虎视的观众:路人、柜檯服务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口洁白牙齿的模特──风起的时候,帆布看板掀开一个个倒立的防风小三角形,模特一时缺失了许多牙齿,她非常开心。老师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