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9页)

“那种事,可能吗?”

“哎呀,总会有办法吧。泰国有的是这种人啊。免签的一个月滞留期限快到了的话,就到马来西亚之类的国家去。等那边免签期限近了,再回到泰国。我们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就是这么生活的。”

梨花看向在雨中一片朦胧的河流,发现自己心情躁动。梨花想,我没法按照这个做法活着吧。在免签的一个月到期时前去邻国的话,出关时一定会被查护照,然后暴露身份被逮捕。自己是否受到国际通缉,还有国际的警察组织有什么行动,梨花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很容易地想象自己无法轻易出入国境,又不是讨厌日本才跑出来的失踪者。

梨花一边想,自己无法那样,不会被允许,不可能,一边又怀着隐约期待,说不定呢。说不定,也并非完全没可能?总会有什么办法吧。若有1%的可能性,自己是否想凭借这个办法一直逃下去呢?梨花不是很清楚。但是六十多岁了不回国,在泰国和马来西亚间游走的那个男人的故事莫名让她心情躁动。类似一种轻微的兴奋。

“也有那种活法啊。”梨花几乎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人能做到啊。”

“没有什么不可能啊。”羽山断言。在他脸上,梨花看到了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微妙的傲慢。他大约二十一二岁吗?他说自己不是学生,那还要再年长些?但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学生层面吧。回忆喷涌而出,为了把它们强塞回去,梨花大口喝着啤酒。

“垣本小姐,你这之后要去哪儿吗?还是就停留在泰国?”

“是啊,我也有些缘由暂时回不去。”

梨花半开玩笑地说道,对自己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昨天刚决定要彻底变成离婚的家庭主妇,为再次体验年轻岁月的穷游历程而来到此处,我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呢。但是这么说出来后,仿佛迄今为止一直覆盖着全身的薄膜猛地脱落了般,把自己解放了出来。对面的羽山没细问,他一股脑说了起来:

“这样的话,最好不要在曼谷长时间逗留啊。去内地更好些。但是太内地的话日本人又会很引人注目,所以最好去没那么引人注目的乡村。人很多,有很多人沉没的地方,比如说清迈。”

“沉没?”

“啊,就是不回去,在旅途长住下来的人,就叫沉没。你去过考山的话,应该见过很多这种人吧?”

“你是指年轻人吗?”

“也不一定啊。像刚才说的六十多岁的人我们也见过,还见过一个大叔,说是以前搞过学生运动。欧美人的话就更多种多样了。”

“你了解得真多。”

“那是,在这里待两个月的话,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梨花点头,眺望着河流。雨势弱了些,但还在下。河上泛着白色的水花。看看手表,快五点了。梨花发现已经很久没和谁聊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想再多聊一会儿。

“这里好像还提供餐点,要吃点吗?”

“垣本小姐你吃的话我也吃。”

“那,就吃吧。”梨花笑了下,羽山喊来店员。穿着T恤梳着辫子的女孩走过来。羽山比画着,说着像是泰语的单词,混杂了只言片语的英语,又伸出两根手指。女孩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朝像是厨房的简易房走去。

上来的是鸡肉炒罗勒,加盖着煎蛋的米饭。梨花加点了自己和羽山两人份的啤酒后,吃了起来。入口时有淡淡的清甜,可咽下去却惊人地辣。梨花轻声说了句“好辣”,羽山笑了。梨花蓦地想哭,慌忙把啤酒灌进喉咙,接着吃起来。很久没有像这样和人聊天,与人用餐,一起说笑了。心情一松懈,记忆便会喷涌而出,刚才本该盖紧了盖子,可回忆却像漏出的水流一般徐徐地在心里蔓延开。

要是能说出来该有多好啊。梨花一边把勺子送进嘴里,一边这么想着。告诉你哦,虽然不知道你们在日本待不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我啊,其实真的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再也无法回去了。

“啊,彩虹。”羽山说,用勺子指着前方。梨花抬起头。雨小了很多,依然不停,却有阳光从云缝间流泻下来。远在褐色河流另一头的空中,高高地挂着条浅浅的彩虹。羽山就这么抬头看着彩虹,拿着啤酒瓶凑近嘴边。梨花直视着他凸出的喉结上上下下,心想,即便对这孩子说了我的事,他也不会太惊讶吧。说不定还会帮我一把。觉察到梨花的视线,羽山看向她,梨花这才慌忙移开视线,毫无意义地注视着粘在盘子上的细长米粒。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梨花说。若继续待在这里,自己可能真的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可能真的会全心全意地去依赖这个只知道姓氏的男孩,“这顿我请。”梨花说,正要从包里拿出钱包的手却停下了。似曾相识,梨花瞬间想道,不过接着意识到,那当然不是似曾相识的幻视感,不过是回忆而已。在梨花的脑海中,鲜明地回忆起截至数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到这里之前的每一天。朝店员抬起的手微微颤抖。为了不让羽山察觉,梨花用力挥了挥手。梳着辫子的女孩用手指比画出了价格。

“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不过真是帮了我大忙。”

羽山似乎很抱歉地说着,梨花什么都没说,微笑着递过钱去。女孩退到里面,手拿找零回来了。梨花接过来收到钱包里。

“这边的钱,像玩具纸钞一样啊。”梨花低语道。

“不过,没看惯的钞票,不管什么国家的,一开始看起来都像玩具钞票啊。”羽山说,“等看起来越来越像钱后,就算丢了10泰铢都会大吵大闹呢,穷游的话。”

“毕竟是钱啊。”梨花笑着说道,站起身,“考昆卡1。”梨花用记得的泰语对女孩说道,走到店外。

毕竟是钱啊,梨花默默地反刍着自己的话。羽山也跟了上来。道路全湿了,建筑物的屋檐垂下水滴,不过雨已经停了。梨花和羽山肩并肩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如果你还待在这儿的话,下次再一起吃个饭吧。那两个人也很好相处,他们会很高兴的。”

“好啊。”梨花答道,又无意识地思索,这是说想找个人聊天呢,还是想三个人都让我请客呢,然后对思索这种事的自己厌恶起来。

“我顺便去便利店,先再见啦。谢谢你请客。”羽山在旅馆前朝梨花点了下头,直接转过身,在到处都是水塘、没铺修的路上跳着跑远了。虽然还想和羽山多聊一些,但是他的离开倒也让梨花松了口气。

平林光太。梨花喃喃说出这个努力不去想的名字。光太现在怎么样了呢?警察已经找上光太了吗?他能照我说的,坚称什么都不知道吗?尽管这般思索着,但在梨花的内心,平林光太的轮廓已经变得模糊,没有明确的焦点了。想要强行回忆起来的话,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刚就在身边喝着啤酒的羽山,那鲜明的喉结和黝黑的手背,还有皴裂的嘴唇、干燥的皮肤。当初还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如此喜欢一个人了,但记忆却急速远去,梨花对此感觉匪夷所思。